解忧忽然想起在何时听人提起过翁归靡。
那时候她还在汉宫中学习乌孙语,听出使过西域的大臣讲解乌孙国内的形势。在乌孙国中,王并不叫王而叫昆弥,现在的昆弥名叫军须靡。军须靡的父亲名叫昆莫,昆莫曾经娶过一位大汉公主细君。昆莫死了以后,按照乌孙国的规矩,细君公主又改嫁给军须靡,不过一年之后就死去了。解忧便是接替细君公主的位置,成为右夫人。军须靡有一个弟弟,名叫翁归靡,自幼便被送到匈奴做人质。
总体上讲,汉人的伦常道德在乌孙是不适用的,乌孙自有习俗。
按照习俗,若是军须靡死了,解忧便要改嫁给下一任的昆弥。而这个下一任的昆弥本应该是七岁的泥靡。但是……
解忧再注视翁归靡时,目光便与以前不同了。军须靡病重的时候,翁归靡悄然回国,即便是再不谙世事的人,也能明了此中深意。她想起初见翁归靡是在精舍的竹林中,那时他在竹林里睡觉,似有所待。他等待的人,应该便是她。
翁归靡对于在沙漠中分辨方向十分内行,轻而易举地将驼队带出沙漠。他极为嗜睡,坐在骆驼上也会睡着。不过幸而他也颇为易醒,轻微的声响就能将他惊醒过来。
三个人的旅途各怀鬼胎,心中之事俱不愿说出来。
在沙漠边缘的小镇,三人停住了匆忙的脚步。这是一个容人休整的地方,从沙漠中出来的人们,大多是自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当然也有一些常年往返于沙海的老手,将生死置之度外。
解忧和冯嫽住在一间房内,翁归靡就住在她们的隔壁。
总算有床可以睡觉,解忧却仍然睡不着。小镇上的客栈条件简陋,无法与宫中相比。解忧坐在床上看着冯嫽将一支支银针装入一个小巧的暗器中,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冯嫽做这种事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冯嫽有自己的房间,而她是高高在上的右夫人。
她知道冯嫽自幼修习武艺,身为她的侍女还肩负着保护她的重任。只是,这样的事情却让她有些厌倦。
冯嫽的手指细长有力,皮肤不算洁白,却泛着一种健康的浅褐色。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准确老练。这暗器银针定是用了许多年了,针面光滑,泛着淡淡的光泽。
“你杀过人吗?”解忧忽然问。
冯嫽一怔,手指略停了停,她没有回答这句话,这个问题是她不想回答的。
解忧便不再问,目光自她的手指向上移动,移到她的脸上。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子,神情永远是沉静而冷漠的,如同一潭不动声色的湖水。不知怎样的风才能在这潭湖水上激起波澜。
“你应该多和翁归靡交谈,他是有资格成为新昆弥的人。如果是他当了昆弥,你就不必做一个七岁小孩子的妻子了。”冯嫽淡淡地说。
解忧冷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勾引他吗?”
冯嫽不置可否。
“你当我是什么人?是妓女还是公主?”解忧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如同“妓女”这样的词本不应该出自她的口中,她是故意说的,不知是想激怒冯嫽还是想激怒自己。
冯嫽仍然沉默不语,她这样的态度使解忧一下子变得无的放矢,她怔怔地看着冯嫽,有些哭笑不得。
大汉的大臣们必是经过精挑细选才能找到一个和意的侍女陪嫁,她这个公主也必是比较了宗室女子之后,精心挑选出来的。
一只黑亮的蝎子忽然自屋角跑了出来,自解忧的脚边快速爬过。解忧张开嘴,叫声尚未从口中溢出,一道银光闪过,那只蝎子便被一根银针钉在地上。
蝎子不甘心地扭动着自己的尾部,最终难逃一死的命运。解忧仍然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那只蝎子,直到冯嫽走过去拔出那枚银针。
窗外传来箜篌之声,弹奏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解忧侧耳听了听,曲风苍凉,如同大漠晓月。
“去吧!是翁归靡在弹琴。”冯嫽说。
解忧看了她一眼,很想问她是否知道世间的一切,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起身向门口走去。她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一举一动皆由别人作主。
不知为何,泪水悄然涌入眼眶,她却用力睁大双眼,不使泪水流出来。难道这真是女子的命运?
上弦月挂在深蓝的天空,千年的风自千年大漠上一掠而过,不曾带走任何尘烟。许多年后,大漠成为文人墨客们竞相歌颂的对象。胡马、孤城皆成了词曲中华丽的词章,只是这一切皆与解忧无关。在她的眼中,沙漠便是沙漠,代表的并非浪漫之词,而是死亡和失去。
身为右夫人,她所得到的与失去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不出冯嫽所料,翁归靡坐在老树下弹箜篌。这种乐器已传至大汉,如同胡服、胡旋、胡瓜等等。箜篌到了大汉,弹奏出的也是华贵乐章。只有在这大漠边的孤城里,寂冷月下,箜篌才尽现沧桑之美。
解忧站着看了一会儿,心中记着冯嫽的叮嘱。若要勾引男人,无非要让这个男人注意到女子之美。汉女的婉约与纤秀本是胡女比不上的,此时只要依着音乐跳上一段舞,这事便成就了一半了。
解忧心里想着,却终究没有跳舞。她并非不会,经过宫中的特训,她的舞技与长安最著名的舞者相比也不显逊色。她也知道自己该这样做,只是这世间应该做的事情很多,明知该做却不去做的事情也很多。
她最终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
翁归靡知道解忧在看她,他自小被送到匈奴当人质,在他离开乌孙之时,如同交换一般,匈奴将公主暮云嫁了过来。
他是深沉内敛绝不听天由命的少年,深信命运终有一天会转回到自己手中。在匈奴许多年,无论经过多少磨难,他只是默默承受,悄悄地观察着匈奴的王公贵族们。对于西域的形势,他了如指掌。
乌孙与匈奴近在咫尺,与大汉之间却相隔万里,本不应该依附汉室。只是暮云即是匈奴公主,她生的儿子便是匈奴的近亲,若是他想成为昆弥,便要与暮云的儿子为敌。别无选择之下,他只有依靠远在东方的帝国。
就是因此原因,他才会在潜逃回国之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汉公主解忧。
只是他全没有料到解忧竟是如此年轻且娇媚的女子。
解忧忽然向着他走过来,他停住了箜篌,对着她微笑。解忧却没有笑,用一种清清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想不想当昆弥?”
翁归靡蹙起眉,他想不到解忧竟如此直接。他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解忧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你当然是想当昆弥才会在这个时候回国。我们联合起来吧!你哥哥大概活不久了,若是他死了,泥靡就是你最大的障碍。我不想一个七岁的孩子当我的丈夫,而且也不愿意暮云成为我的婆婆,所以我现在别无选择。若是你成了昆弥,按照传统,我会改嫁给你。你我本是陌生人,我也不能勉强你喜欢我,但是为了你的地位着想,你一定想和大汉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而我就是能够帮助你的人。”
解忧说的话也正是翁归靡心中所想的,他本想用一个婉转的方式使解忧明白这一点。现在解忧自己说了出来,让他省了许多口舌。但不知为何,看着解忧冷漠的面容,他的心中竟有些淡淡的失落。
是很可能成为妻子的女人,而且听说她一到乌孙,昆弥就病倒了。那么应该还是处女吧!大汉的女子与西域女子不同,对于贞洁颇为重视。他下意识地想到这点。西域之人并不真的重视女子的贞洁,只是想到解忧并不曾与自己的哥哥发生过什么,他有些莫名的窃喜。
“至于我们两人的关系,”解忧的手握紧裙带,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翁归靡的眼睛,他心里一动,那只手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隐现,是什么原因使她如此用力地握住自己的裙带?“等到你做了昆弥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你想娶多少个妻子我都不会介意,只是有一点必须要保证,我是后宫之主,你能答应我吗?”
两人默然对视,一只夜鸦蓦然惊起。夜色之中,似乎有什么微弱的声音自耳边一掠而过。是风声吗?不像!来自于内心的声音,不借手外物,也许是心正在悄然裂开的声音。是谁的心正在裂开?解忧深深地吸了口气,当无法面对时便选择视而不见,所有的人类都是这样做的。
翁归靡忽然轻轻一笑,“我不能答应你。”
解忧怔了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疑惑地注视着翁归靡,“你不答应?”
翁归靡笑笑,“其它的事情我都答应你,因为这正是我一心想做的。我想做昆弥,我必须借助大汉的力量。而你,会成为我的夫人。只是,我不能保证你会永远是后宫之主。若是有朝一日,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会让她成为后宫之主。所谓朝政,便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你若真的想永远统治乌孙的后宫,甚至使大汉的意图一直影响乌孙,你就必须要抓住我的心,不能让我爱上别的女子。至少不能让我爱别的女子超过爱你。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所得到的一切。”
翁归靡说完这些话便起身离去,他走之时不曾再看解忧。
解忧怔怔地看着他关上房门,挫败的感觉如潮而至。她喟然长叹,一转头,看见冯嫽站在房门口注视着她。她觉得冯嫽看着她的眼神满含嘲讽,这感觉使她有些恼羞成怒。“我承认我用错了方法,我应该跳个舞唱个歌什么的,而不是这样直接地想要说服他。我知道你怎么看我,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一无是非什么都不懂的刁蛮女子。好吧!你的看法是对的,我失败了。”
冯嫽却忽然微微一笑:“公主怎么会这么想?我倒觉得公主不仅没失败还成功了一大半。其实公主只要记住一点,若是你想让别人对你付出真心,你也必须要对那人付出真心。公主是深情之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解忧无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元节、大雪、各式各样的花灯还有老刘家的汤圆。真心!她并非没有,只是她还能再交给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