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偶尔会想,有朝一日,也许她会对解忧说:“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同样讨厌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多么任性,多么难伺候,如果不是因为你是公主,我根本就不想理你。”
这念头在她心里转过许多次,毕竟是不可能真的说出来。但现在,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她还能够活着见到解忧,她一定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风大得让人寸步难行,骆驼将头深埋在沙内,蹲在沙山之后一动不敢动,而她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地抱住骆驼。
越来越多的沙落在她身上,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埋在沙下,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且咒骂着始做蛹的解忧。若不是她,她根本不必冒这种险。
说不定她与解忧都会死在沙漠里,这样也好,大汉来的两个讨厌女人都死了,暮云就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她说不定会杀了弥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到那个时候,乌孙国就会全面亲匈奴而排汉,大汉苦心经营的西域策略便全面失败了。
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她心中想的仍然是自己的使命,解忧的使命,和大汉西陲的命运,她忽然想到自己就要死了,天下大势与一个死人是全无关系的。
她东拉西扯地想着,渐渐在满天风尘中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嫽终于苏醒过来。她仍然紧紧地抱着自己的骆驼,半截身子埋在沙中。风已经停了,沙漠中的天空复又碧蓝得让人心悸。
她怔怔地看了会儿长空,太阳的威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显现,天空轻灵如同失去灵魂的海水。四野寂静,全无活物。她感觉到心底那一丝淡淡的感伤,毕竟没有死去。
骆驼忽然打了个呜噜,在寂静的沙漠中如同惊雷一样。她吃了一惊,费力地将自己从沙中挖了出来。
虽然沙漠中的景象已变,不过她知道自己进入沙漠尚不深,只要往西走,就可以回到乌孙去。只不过,解忧到底在何处?
她看了看骆驼上的食物和饮水,运气很好,水粮尚在。于是她便下定决心,在水粮允许的情况下,还是要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够找到解忧。
她继续向东行去,虽然知道在茫茫沙海中找到一个人的可能性如同大海捞针。只不过,若是解忧回不去,她留在乌孙又有什么意义?
驼铃细若游丝的声音在沙漠中若隐若现,一个人在沙漠中的行走是对生命反复置疑和肯定的过程。冯嫽并不经常想到自己,她经常思考,只是思考的内容只有大汉和西域。她想,人在生死的边缘总是会变得脆弱一些,更多地想到自己,逐渐失去对使命的所有概念。
冯嫽找到解忧之时,已经是三日之后。这三日中,她无数次想回头向西,但无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有奇异的预感,她不仅能找到解忧,她与解忧的命运也会在这片沙漠中彻底改变。
解忧几乎已经死了,冯嫽看见一只沙蝎从她的裙下仓皇逃走。她也顾不得解忧是否被毒蝎咬过了,拿出水囊灌了一点水在解忧干裂的口中。
只是一点点水,便起了神奇的变化。解忧本已经被太阳晒得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立刻舒展了许多。冯嫽看见解忧的口中咬着一些干枯的草根,她心里一动,解忧是从这些草根里吸取着水分?
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生死关头,有如此强的求生欲望,说明她绝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女子。
这个感知让冯嫽对解忧的恶感忽然便减少了许多,只有坚韧如同蒲草般的女子才能帮助大汉施行西域策略。她本以为解忧除了胡闹发脾气外,便一无是处。
直到黑夜来临,解忧才总算醒了过来。她看见冯嫽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似乎早便料到冯嫽一定会追踪而至。两个女子默然相对半晌,冯嫽才淡淡地道:“回乌孙去吧!”
解忧咬着嘴唇不说话,没什么好说的,自从冯嫽跟随她以后,一切似乎就都在冯嫽的掌握之中了。她看着冯嫽牵着骆驼向前走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我根本就不会感谢你,我讨厌你,从你被派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讨厌你。你别老像个神似的无所不能,我才是公主,我想让你活你就活,我想让你死你就死!”
冯嫽回头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用那种云淡风清的语气说道:“走吧!我们最好趁着天黑赶路,因为水不多。我计算还要走四天才能走到沙漠边缘。”
解忧便一下子泄了气,明知道说这些话根本无法挑起冯嫽的怒气,可就是忍不住。真不知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冯嫽生气的了!
她想了想,大声道:“我要骑骆驼,我累死了。”
冯嫽停住脚步,等着解忧慢吞吞地走过来,她拉着解忧的腰带轻轻用力,便将解忧送上了骆驼。
两个人一匹骆驼,骆驼上的人垂头丧气,骆驼下的人也未必就那么有精神。冯嫽在前面牵着骆驼走,单调的驼铃声便再次响了起来。
解忧时而抬头看看天空,多得无法计数的星光。每走出一步,便离敦煌更远一些。她知道她那不成熟的私奔计划根本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自从诏书送到她家,她被封为公主那一刻起,她与常惠之间的距离就已经远似天涯。
她忽然低声道:“你喜欢过男人吗?”
冯嫽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
解忧笑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没什么。”
两人走了七天,仍然在沙漠中徘徊。水粮都已经用尽,到了第七天时,冯嫽用身上的匕首割断了骆驼的喉管。解忧喝了满满一肚子腥膻的骆驼血后,坐在骆驼的尸体旁边发愣。据说在沙漠中旅行,杀死骆驼就等于杀死自己。“骆驼死了,然后怎么办?”
冯嫽淡淡地道:“继续走。”
解忧蹙起眉,“没有骆驼更支持不了多久。”
冯嫽沉默,过了片刻才道:“公主一定要活下去,如果再找不到出路和水源,公主就喝我的血。”
解忧一阵恶心,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不令自己吐出肚子里的骆驼血。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第一次主动向前方走去。冯嫽注视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道:“你喜欢常将军吗?”
解忧的后背一僵,她慢慢地转回头,“谁说的?”
冯嫽笑笑,边走边道:“其实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很容易,有一天,当没有人能够要求你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人都要看着你的脸色行事,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解忧没说话,她不知道冯嫽这些话是安慰她还是真的这样认为。她很想问:那你呢?你就没有想得到的东西吗?
可是她懒得说出来,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既然父母和皇上都希望她得到乌孙王的宠爱,那就这样去做吧!只是乌孙王还能活下去吗?她心烦意乱地想着,若是军须靡一死,泥靡就会继位。泥靡是暮云的儿子,今年只有七岁。按照乌孙的规矩,她便要嫁给泥靡。七岁的丈夫,十八岁的妻子,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她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这样笑的时候,冯嫽并没有问她笑什么,她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把解忧带出沙漠去。她想这沙漠就像是人生,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跋涉。可即便是如此,人却都想活下去,用尽心机地活下去。是坚忍的勇敢还是懦弱的贪生,又有谁知道呢?
又是两天过去了,两人仍然在沙漠中挣扎。一眼望过去,蓝天下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黄沙,美丽之中杀机隐现。
两个女子都已经超出了体力的极限,只是用一股坚忍不拔的意志支持着自己。终于解忧双腿一软,倒在沙上。她一倒下来,便再也不想爬起。
冯嫽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身边,想要拉她起来,却自己也是一个踉跄倒在解忧身边。
两人仰面朝天,看着那美丽的蓝色。原来蓝色竟是有生以来所见过最美的颜色。
“你怕吗?”冯嫽问。
解忧摇了摇头。冯嫽没有看见,也没有再问。她是知道解忧不怕的,其实她也不怕。说不上不怕的原因,也许在沙漠中苦苦求生的日子里,怕这种感觉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冯嫽费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将刀锋压在自己手腕的动脉上。她的刀还未割下去,解忧却淡淡地道:“我不会喝你的血,我是人。”
冯嫽迟疑了一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也许再过两天你就能走出沙漠了。”
解忧笑笑,“你说得不错,也许只要半天或者只要一个时辰就能走出沙漠,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喝你的血。”
冯嫽不再说话,两个女子都闭上了眼睛。风声就变得轻柔起来,寂寞的感觉如潮而至。原来人要死的时候,心中充满的竟会是寂寞。
死便死吧!女子的宿命不由自己做主,就算活着,也是任由人支配的傀儡。
但,风中传来一丝细微的声音,游丝软系般地飘飞,从耳边一掠而过,想要抓住时,已不知去向。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对视。终于解忧颤声道:“是驼铃声!”
冯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再次爬了起来,伸手拉着解忧:“是驼铃声,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碧空与黄沙之间走来一个小小的驼队,驼队中的骆驼不多,只有五匹而已。这五匹骆驼落在解忧与冯嫽的眼中,便如同是天上的神仙不小心走入凡间。
五匹骆驼只有最后一匹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着胡服,头戴毡帽,坐在驼背上摇摇晃晃,似乎喝醉了酒,随时便要落下来。但无论骆驼摇得多么厉害,他却始终稳稳地坐在驼背上。
骆驼越走越近,解忧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她满怀欣喜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惊愕,那人竟是翁归靡。
五匹骆驼上满载食物和饮水,翁归靡问解忧,“你想往东还是往西?”
这个问题使正在努力让水流入自己干裂喉管的解忧略滞了滞,第一次知道喝水也是如此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含着水想了片刻,侧头看了看冯嫽。冯嫽淡淡地道:“不必看我,你是公主,由你自己决定。”
冯嫽的声音黯哑,与平时大不相同。
解忧用手托着腮,坐在沙丘上发愣。她的全身都用白布包裹着,以抵抗阳光的照射。食物和饮水足够走出沙漠,无论是向东还是向西。
常惠比她年长十岁,她五岁的时候,常惠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解忧记事算不得早,不过一旦记住了,便忘不掉。五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五岁以后的事情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汉人喜欢过上元节,满天飞雪的日子是最吉庆的。常惠背着五岁的她,从灯市中穿行而过。她一直固执地咬着常惠的衣领,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口水结了冰,常惠因此大病了半个月。
七岁的时候,她比男孩子还淘气,每天拖着鼻涕到处跑,常惠便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大叫。他叫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摔倒了。要是脸摔破了,长大了就没人要你了。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没人要你,觉得常惠比奶妈还啰嗦。
到了十岁,常惠二十岁,行了冠礼,算是成年的男子了。她偶尔会问常惠,惠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娶媳妇啊?
大汉的风俗,男人到了二十岁,年纪也不算小了。常惠便笑嘻嘻地拍拍她的头,解忧长大了当我媳妇好不好?
那时她已经开始学着做一个贵族小姐,说话变得细声细气,痛恨练女红时针总是刺破自己的手。只是她还不懂害羞,当常惠这样说的时候,她便回答,好啊!
到了十三岁,似乎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她和许多手帕交的贵族姐妹们一样,迷恋上了朝中最美丽的一个少年。那名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喜欢穿华服,戴高冠,他腰带上的玉饰总是出奇得多,衣袖也比一般人要宽大。
姐妹们都说他真美,她也觉得他真美,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写了一首情诗送给他。
那一次,是常惠唯一一次对她发火。她清楚地记得常惠将那块写着情诗的手帕丢在她的脸上,毫不客气地臭骂了她半天。她先还为自己辩解,越是辩,常惠就骂得越凶。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常惠才终于一下子停了下来。
本来那样急风暴雨般地痛骂,忽然停了下来,让人觉得突兀得不自在。她用双手掩着脸哭,一边哭一边从指缝里偷看常惠。也不知为什么,面对此时的常惠就像是小时候做了错事不敢面对父母一样。
常惠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她看着常惠略显落寞的背影,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那件事后,常惠足足有两个月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努力补救,但每次到常惠家里,佣人不是说常惠外出,就是说常惠在见客,或者说常惠在与老师谈论诗文。
两个月后,又是上元。她站在家门口的石狮子旁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马,每个人都很快乐,小孩子手中提着灯笼。她家的门口也挂了大红的灯笼,毕竟是上元节。
父亲和长房都进宫去了,母亲叫她一起去看灯,她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回答。母亲便也走了。在母亲的眼中,她是一个任性而古怪的孩子。
姐妹们也走了,她听见漫天大雪中人们的笑语。
她忽然有些忧伤,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忧伤的情绪。每一年的上元节,都是常惠陪着她在市集上闲逛,时而猜灯谜,时而吃汤圆,也会追逐打闹。
在她叹了不知道多少次气以后,一双穿着云头靴的脚出现在她的面前。靴上是曲裾的深紫蝉衣,腰带上挂着众多玉饰。
是常惠,他终于来了。解忧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常惠也笑了,虽然在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他说,一直是我陪你过上元,今年怎么可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