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教你的剑法都会了吗?”
“会了。”沙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自从离开楼兰后,每天除了赶路便是练剑。越是靠近乌孙,赶路的时间越短,练剑的时间便越长。
沙子总觉得安开阳在故意拖延时间。
“练给我看看。”
安开阳抛给沙子一根树枝,沙子接过树枝,开始练起昨天新学的剑法。
她记忆甚佳,几乎是能够一教便会的。但她毕竟从来不曾学过剑,十九岁才第一次学剑,虽说有一些巫术舞蹈的基础,与练剑还是不同的。
“叭”地一声轻响,安开阳手中的树枝击在沙子的腿上。沙子疼得倒吸了口冷气,知道是自己的动作又不标准了。
身上被安开阳抽打过的地方都高高地肿了起来,他轻轻一挥,沙子便会疼上好几日。
沙子不敢抱怨,努力将每一个动作做好,但到底还是不尽完美,于是安开阳手中的树枝便又落在她的身上。
除了练剑之时,安开阳都是一个还不错的舅舅。
活了十九年,忽然之间多了舅舅,感觉真的很奇怪。沙子本来是习惯伺候人的,每天必会早早地起床,当然沙漠中也没有床。然后为安开阳和自己准备食物,洗脸是免了的,沙漠中的水比油还要贵。
安开阳深谙在野外存活的本领,许多时候,沙子束手无策,安开阳便会笑咪咪地道:“让舅舅来教你。”
沙子莞尔一笑,有个老喜欢自称是舅舅的人感觉也还不错。
沙子跟着安开阳学会了如何将沙鼠外面包上一层布,然后埋在沙中烤熟;如何在沙漠中分辨偶然出现的干枯草根,有草根的地方通常会有水源;如何在沙尘暴来临以前,找到躲藏的地方。她想安开阳一定独自流浪了很久,才通晓那么多的本领。
她问起安开阳在流浪中的故事,安开阳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和尚。
他说那个时候我满怀怨恨离开楼兰,决定这一生都不再回去了。因为心中怀着怨恨的原因,也将这怨气迁怒在别人的身上。我从来不做好事,饿了就偷甚至抢。直到有一天,我遇到那个和尚。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很落拓。衣衫破烂,身上长满了癞痢浓疮。没人愿意靠近他,所有的人都远远地避开他,绕道而行。
他在街上行乞,希望能有人给他一点食物。但因为他外貌如此丑陋,竟没有一个人愿发善心。小孩子更是用石头打他,不让他走近。
那时我并没有过多地注意他,因为我的心思全都放在街口贴着的告示上。告示是由城中最富的人家贴出来的,他家里的老爷生了重病,医石无灵。告示上说,谁若是能治好老爷的病,就会用黄金百两酬谢。
我揭下告示,当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他家的财产。事实上,我不仅想要黄金百两,我还想再从他家偷些财物出来。
那时候我还年青,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心中没有什么因果善恶,有的只是怨恨。
我为那位老爷看了病,没什么大病,年老了,是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了。我明明治不好他,却想出了古怪的方法刁难病人家属,我说若想治好这病,就要用人肉下药。
哪里会有人肉卖呢?
那家人四处求了很久,都得不到人肉。后来他们忽然看见街上那个行乞的和尚,他们便将和尚请进家里来,为他沐浴更衣,又给他饭吃。等到和尚吃饱了,那家人便跪下来请求,请和尚能够施舍一块肉。
我冷眼旁观,以为和尚一定不同意,但那和尚却连忙扶起那家人,很爽快地答应。
他不仅答应了,还立刻便拿刀割下自己左臂上的一块肉。
他将肉交给我,我却对他说,这块肉不行,肉上有癞痢。他看了发现肉上果然生有癞痢,便又从右臂上没有生癞痢的地方割下一块肉。
可是我仍然说不行,我说这块肉太小了,需得从大腿下割下一大块肉才行。
他便又从大腿上割下一大块肉给我,那个时候他身上到处流血,病人的家属都不敢再看了。
我接过肉,还在抱怨他生有癞痢浓疮,连肉也是不干净的。他却不因我的抱怨而生气,反而很谦和地一再向我道歉。即便是我当时如此心存怨恨,也因他的态度感觉到尴尬起来。
我拿那肉下药,给老爷吃。不过我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打算当天晚上就偷了东西逃走。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下后,我席卷了那家人的贵重细软,正打算逃走时,一个和尚忽然挡住了我的路。
我看他正是那个乞丐和尚,但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再看他,他竟有些不太一样了。
我也说不出他哪里不同,就是让我感觉到不同。
我对他说,若想活命,就让开道路。
他回答我,若想离开,就将财物放回去。
我精通巫术和剑术,不相信一个和尚能够挡住我的去路。我一腿踢过去,想要将他踢飞。但我那一脚虽然踢在他的身上,却完全没有感觉踢到什么东西,他仍然站在那里,纹风不动。
我大惊,知道遇到高人了。我顾不上那些财物,随手丢在院子里,就要和他较量一下。他却对我说,不要惊动别人,若要打就去城外打。
我们到了城外,他任由我进攻,却不还手,但我很快就发现我绝不是他的对手。我便认输了,问他既然有如此神通,为何还要令自己受这样的苦楚。
他微笑着回答,他犯了错误,这一次远行,只是为了忏悔自己的过失。世人的罪孽他无法免除,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为他们分担一些。他身上的瘌痢是在照顾瘌痢病人的时候染上的,不过自从他染上这些瘌痢以后,那些本来生病的人便痊愈了。
我便冷笑着说,别人怎样又关你什么事?谁还会真心对你好吗?连兄弟都会背叛,这世间还有谁可以相信?
他便对我说,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眉间有不平之气,你心中满怀怨恨。你的恨并没有什么错,但我一直认为,沉溺于怨恨中的人,会失去很多。
后来我与这个和尚结伴上路,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帮助别人,无论别人如何对他,他从来不曾露出忿怒之情。
他慢慢地向我传授佛法,我才明白,其实人不应该怨恨,而应该宽恕。因一个人宽恕别人时,也是在宽恕自己。
一个人宽恕别人时,也是在宽恕自己。
沙子怔怔地发了会愣,忍不住问道:“这个和尚叫什么名字?”
“他叫罗喉罗。”
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忽一日,见到远处的大城。沙子指着那城道:“那是什么地方?”
安开阳看都不看便回答:“是乌孙王城了。”
沙子倒怔了一下,怎么乌孙就真的到了吗?还以为乌孙只是传说中的一个地方,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了呢。她回头看看安开阳,安开阳的神色莫测高深。她便忍不住问:“到了乌孙以后又怎样?”
安开阳微微一笑:“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沙子便沉默下来,她其实不喜欢被命运安排,她想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强如安贪狼和安开阳,只怕也只能服从于命运。
她这样想的时候,安开阳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展颜一笑道:“其实这世间没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相信命运也同样能够改变,只是看付出多少努力。”
命运可以改变吗?也许能吧!但并非是目前的沙子能够办到的。
进城的时候,看见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那车被白布罩着,似放着尸体,女子的长发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沙子向旁边让开道路,马车经过时,她闻到浓重的血腥之气。这样的味道,并不是第一次闻到。那个时候,还在楼兰的宫中,看见死去的宫女尸体,也同样闻到这样的气味。
马车向着城外而去,她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有些失神。
安开阳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想到什么?”
沙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却自己也不能确定。
安开阳微笑道:“其实你猜的不错,这车上的女子死得有点不寻常。虽然我还没有看到她的尸体,但我感觉到妖气。”
沙子下意识地问:“是不是像是长生身上的?”
安开阳便微笑道:“你相信长生是妖吗?”
沙子低着头不说话。
安开阳道:“我们过去看看吧!也许能从尸体上看出一些什么来。”
两人便远远地跟在那马车之后,马车到了一处乱葬岗,将车上的尸体放下来,只浅浅地挖了个坑掩埋。赶车的人穿的服饰看起来应该是出自王宫的。虽说沙子是第一次到乌孙来,但大凡由宫里出来的人,无论在哪个国度,都是有迹可巡的。沙子是宫中长大的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分辨出宫的气息。
那应是一个太监,费力地将尸体掩埋后,便赶着马车离去了。
他一走,沙子和安开阳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将那尸体挖出。尸体埋得如此之浅,轻而易举挖了出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生着一头浅褐色的长发,皮肤白皙,应该是土生土长的乌孙国人。女子的颈边有暴突出来的青色血管,这种情况,沙子早便见过了。凡是被吸光了血死去的人,血管都会这样突出来。他们很快便发现女子颈上的伤口,是被利齿咬的。
不必说了,乌孙国中果然有吸血之妖。
“是谁?会不会是安心?”
安开阳微笑道:“你觉得呢?”
沙子摇了摇头,“不会是她。”
“为什么?”
“虽然我没见过她,可是我能感觉到她不是轻易屈服的人。她一定不会杀人。”
安开阳默然不语。
沙子看了他一眼,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安开阳道:“不是,你说的很对,其实我同样觉得这尸体与安心无关。”
“是宫里的人干的,那妖在宫中。”
当安玉衡一提到沙子这个名字时,我的心便微微跳了一下。我活了许多年,应该有八九十岁了吧,我自己都记不得我的岁数了,因没人为我庆祝过生日,而我对于岁月的记忆不过是月圆而已。
八九十岁的老妇人,生着二八少女的容貌,何其幸也,何其不幸?
我没见过沙子,我是妖,不是天人,看不清前生后世因缘,可一听见她的名字,我就感觉到我的命运到了。
“她是谁?”
“是楼兰国的公主。”
“你好像也是来自楼兰的。”
安玉衡默然,半晌才道:“我恨那个地方。”
我没有问过他过往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倾听。听我说解忧的年代,那些宫廷之中似是而非的争斗,还有我对母亲执着的怨恨与思念。
时间太长,许多事情反反复复说了无数次,如同我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无数次。无论我说多少次,他都不曾厌烦,每次再听之时,仍然如同初次听闻。
其实我的生命并不复杂,虽然我活了那么久,大多数的时间却是在桃林中独自度过的。然后便是出处觅食,寻找目标。我所找的女孩子大多是孤苦无依,生存在痛苦之中的。我并非是为了怕麻烦,而是觉得她们的生命本就是无尽的痛苦,不若让我帮她们结束,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我这样说的时候,安玉衡便会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奉承地加上一句:“你真是好心。”
时日久了,他会与我开玩笑,其实我感觉到他的寂寞,他同我一样寂寞,心中满怀怨恨。寂寞与怨恨的人总是会轻易地走到一起去,只因天下虽大,却是无处可容下孤寂的灵魂。
他说沙子会在次日进城,不知为何,他提起沙子时,语气之中也会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我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沉吟片刻,方才回答:“我有兄弟七人,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只因我们兄弟七人是为她而活,为她而死的。”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我杀她?若是普通人一定会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我和他都不是普通人。我们对于生命没什么眷恋,一个是妖,一个是巫师,看世界的方法和角度便是与众不同的。
我不问他想怎样,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这件事上,我们心有灵犀,无非是看一个结果罢了。
次日,我悄然离开乌孙王宫。自安玉衡来了以后,便有多年不曾离开过了。街上风物大异于前,幸而主要的道路没什么变更。
沿朝前街可直达南城门,大多数的都城都是一样的格局。
我坐在城门附近的酒肆中等候,引来许多惊艳的目光。许多年不曾见人,别人看我之时,我竟有些窘迫不安,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唯恐自己的秘密会被人看穿。说起来真是好笑,我杀人都不怕,竟会怕别人的目光。
也不知等了多久,总算看见沙子进城。第一次见到她,便知道她是沙子。因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就认出她来。
我看着她,忽有落泪的冲动。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竟让我想起了莲花。我看着她从酒肆门前经过,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客栈。与她在一起的人应该也是安家之人吧!我只是远远地注视他们,不敢过于靠近,因我怕安家人能看穿我身上的妖气。
知道他们的落脚之处,我便急匆匆回到宫中,准备香花水沐浴。我一直泡在水里,希望身上的花香能够遮掩妖气。
我如此专注,连安玉衡进来都不知道。他站在桶外看了我半晌才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笑道:“你说这样洗过以后,身上还有妖气吗?”
他轻叹,“妖气又岂是能洗掉的?”
我却不那么容易气馁,笑道:“能少一点也好啊!只要你们安家人看不出来就是了。”
他神情复杂地注视我,“你见到他们了?”
我兴奋地点头,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兴奋。我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沙子很像我的母亲。”
安玉衡黯然垂首,他道:“你还是那么怀念她吗?”
怀念母亲有什么奇怪?不是许多人都很思念自己的父母吗?
安玉衡却道:“那不正常,思念只是思念罢了,可是你的情感根本就不正常。”
我侧头想了想,“没什么不正常,我一岁的时候就离开母亲了,每次我看见别人有母亲疼爱而我没有,我都很想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可是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安玉衡忿然离去。
我不知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后来我想,那时他是在嫉妒吧!嫉妒一个从未谋面,生我的女人。人说妇人心胸狭窄,喜欢嫉妒,其实男子亦是一样。总体来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与众不同的,而他亦是一个莫名其妙,与众不同的人。
其实我不仅不是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老太婆。但我的记忆似乎定格在一岁那一年,母亲离我而去的那天,我的生命也似定格在那一天。这是上天的惩罚吗?若我不是自出生之日便有记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继续卖力地擦洗自己的身体,过不片刻,安玉衡再次回来,他垂头丧气地对我说:“我有办法让安家人看不出你的妖气。”
我大喜,立刻爬出木桶。他转过头,不看我的身体。我从身后环抱住他,柔声说:“是什么方法?你一定要帮我。”
他颓然长叹,低低地道:“可是你要记住,她是你的猎物,我只怕你会忘记这一点。”
我微笑道:“我怎会忘记。她身上有不同一般的能力,若是吸了她的血对我的修行一定颇有益处。”
我说的是谎言,我只是个妖,根本不存在什么修行与否的问题,而且我现在也绝不想杀死沙子。不过我骗他又如何?这许多年来,他在我眼中始终是个棋子。
他在我身上施了巫术,叮嘱我道只要不染血光,就无人能看出我是个妖,连安家的人也不能。
次日,我在客栈外等候,直到安开阳走出来。看他去的方向应该是神庙,他一定是去拜访安玉衡。他走了很好,虽然我身上已经没有妖气,却还是对他心存忌惮。
我走进客栈,一眼看见临窗而坐的沙子。她面前放着两盘食物,她怔怔地看着,却似乎完全没有胃口。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她抬头看我,神色不动。我喜欢这种冷静,莲花色也是这样冷静的。我说我很饿,可不可以把你的东西给我吃。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我的服饰。
其实我是真的找不到破烂的衣服,宫中的下等宫女穿的衣服也比普通人家女子要好。我一边吃一边道:“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他们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