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连忙掩住他的口,“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若是想你死易如反掌。”
那矮胖的年轻人呆了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解忧故意露出一抹阴森的笑容:“若你不想死,就站在这里,不许叫不许动,天黑以后才可以离开。明白吗?”
矮胖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解忧道:“你又点头又摇头是听不懂我的话吗?”解忧确是有些担心年轻人听不懂她的话。虽说离开大汉以前就已经说过几个月的乌孙语,但她可不是什么好学生,何况也才学了几个月而已,身边的宫人们都经常弄不明白这位右夫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年轻人眨眨眼睛,居然用汉语回答:“我听懂了。”
解忧心里一喜,会说汉语就好了。“那就照我的命令做,不许叫不许动,天黑以后才可以离开。”
她说完便继续向竹林外飞奔,时间十分紧迫,要是让冯嫽知道她逃走了,一定会抓她回来。冯嫽武功那么高强,三五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解忧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
她提着裙角飞奔,这片竹林是早便侦查过的,她绝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无知,若她真的想要做一件事,也会仔细谋算,谋定而后动。
跑得太快,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跑出了竹林,精舍本就在城外,只要一路向东走,就是去敦煌的路。
解忧扶着一棵大树喘了几口气,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手上拿着一块手帕。解忧一惊,回头看时,只见那个矮胖的年轻人站在她身后,笑咪咪地道:“擦擦汗吧!”
解忧呆了呆,“怎么又是你?”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是我。”
解忧蹙眉道:“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不是命令你不许叫不许动,天黑以后才能离开吗?你为何要跟着我?”
年轻人笑道:“我虽然听懂了,可并没有答应要照着做啊。”
解忧怒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居然不听我的话,你不想活了吗?”
年轻人微笑道:“若是右夫人身在宫中,我是绝不敢违背右夫人的旨意。但看起来右夫人是想逃走,那便是右夫人不愿意再做右夫人了。既然右夫人不再是右夫人,就没有杀我的权力,我还怕些什么?”
解忧一怔,年轻人的汉话并不是特别好,如同她的乌孙话一般,说起来又是拗口又是饶舌,不过他说的这番话,解忧却也听明白了。解忧心里一动,本以为年轻人只是精舍里的普通仆役,看来并非如此。
解忧眼珠转了转,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翁归靡。”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不过乌孙人的名字实在难记,解忧用了许多时间都记不清朝中大臣们的名字。似乎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可偏偏又想不起来。
“翁归靡,我不管你是谁,我要离开乌孙,没有人能够阻止我,谁都不可以!”解忧是色厉内荏,若翁归靡真的回去报讯,以她的脚程一定是跑不过那些骏马的追赶的。
翁归靡却只是微微一笑:“谁说我要阻止你了。”
解忧一怔,“你不想阻止我,为何要跟着我?”
翁归靡笑道:“因为我预料到你一定会回乌孙王宫,而我也一定有些事情要求你帮忙,所以我只好跟着你,直到你终于回王宫的那一天。”
解忧嗤之以鼻,回乌孙王宫?除非是冯嫽亲自把她抓回去。她不愿多浪费时间,现在冯嫽大概还不知道她已经逃走了,一定要在冯嫽发现她逃走以前跑得越远越好。
她所害怕的并非是乌孙的追兵却是冯嫽,毕竟冯嫽是大汉皇帝派来的人。
为了避开冯嫽,她不敢走官道,专选人少的地方走。离开乌孙不久,便会进入广袤的沙漠,横穿过沙漠便到达楼兰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楼兰公主安心,一个美丽温婉,由内到外都透着让人安心气质的女子。解忧觉得她名叫安心,真是人如其名。只要到了楼兰,她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前方的沙漠却是令人恐惧的。她还记得在来的路上,横穿整个沙漠之时,虽然食物和饮水充足,她却仍然有一种错觉,她正在沙漠中被烘烤成干肉。现在回忆起来,就希望自己此生再不必横穿沙漠。只不过,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只要穿过了沙漠,她便可以摆脱这令人厌恶的命运。
解忧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乌孙国的王后,她由心底里看不起这些夷蛮之人。远嫁西域,说起来好听,就像是被发配充军了一样。而且还不是长夫人,不过是个小妾。
她本就是庶出,对于身为二夫人由心底里觉得痛恨。
她在沙漠边缘的小镇上用身上的首饰换了一匹骆驼和食物饮水,便踏上了横穿沙漠的旅程。名叫翁归靡的矮胖年轻人很快便不见了,解忧想他一定是害怕了。毕竟横穿沙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许多人进入沙漠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解忧进入沙漠之时,冯嫽也正气急败坏地只身离开乌孙王宫四处寻找逃逸的解忧。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解忧逃走这件事情,安排了一名心腹宫女每天卧床冒充解忧。对外便宣称右夫人生了急病,谁也不能见。
她知道解忧一定是向着东方去了,只要尽快追上解忧,将她带回王宫,一切便可消弭于无形。她不想让左夫人暮云借机兴风作浪,这件事可大可小,乌孙国人完全可以将此事当成是汉人公主对于乌孙国的挑衅。若是如此,大汉在西域的策略便更难实施了。
冯嫽是个孤儿,自小受训长大。在她的心里,一切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便是主人下达的命令和大汉在西域的一切利害关系。她是因西域而存在的生灵,她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为西域而辉煌或为西域而黯淡。
她到达沙漠边缘之时,看见远处密布的阴云。沙漠中的阴云并不代表着下雨,很多时候那是沙暴到来的信号。
人们纷纷收起摊子,关上门窗。她拉住一名贩卖骆驼的商人询问他是否曾经看到过一个年轻的少女经过。
那商人想也不想便回答她说:“昨天这个时候,她进入沙漠的。”
才走了一天。冯嫽精神一震,“卖我一匹骆驼。”
商人却摇了摇头:“小姐,现在不能再进沙漠了。”
“为什么?”
商人指了指天上的阴云,“是沙漠之神发怒了,当天上出现黑龙之云时,任何人都不能再进入沙漠。因为沙漠中会起可怕的沙暴,进去的人都出不来。”
冯嫽呆了呆,黑龙之云?!
她抬头望向天空,黑云果然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可是解忧已经走了进去,她绝不可以留在外面。她拉着那名商人,“骆驼卖给我,我一定要进去。”
商人却固执地摇头:“小姐,无论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把骆驼卖给你。冒犯沙漠之神的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依靠着沙漠生活,沙漠之神高于一切。”
冯嫽蹙眉,她并非不知道危险,只是她一定要找到解忧。她忽然一推那名商人,劈手夺过商人手中的骆驼,拉着骆驼向着沙漠中奔去。
那商人被她推得踉踉跄跄倒退了十几步才总算站稳,看着冯嫽向着沙漠中奔跑,却不敢追上去,只能在后面大叫:“回来,快回来。”
冯嫽头也不回地进入沙漠中。
风起了,狂风夹着砂石打在她的身上,天地间忽然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骆驼被吓得不敢前行,努力想将头藏在双腿之间。冯嫽却用力拉着骆驼向前走去。
解忧,不要死,你绝不可以死!
前尘
初次见到目犍连,是在竹林精舍的经堂里。
和尚身穿月白色的僧衣,脚踩芒鞋,衣摆很长,一直垂到地面。但即便如此,他的衣袂也是纤尘不染的。
他生得很秀美,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在我的家乡并不多见。
他与大多数以乞讨为生因而显得邋里邋遢的僧侣大不相同,也便因之经常被人诟病:无法放弃凡俗之人对于清洁和美丽的看法。
曾有老僧悄悄议论,若是有朝一日,目犍连尊者变得不修边幅,他大概便已经参悟大道。
不过,在我的有生之年,初时他始终注重自己的衣着外表,后来他变得太厉害,也便因之,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真正得道。
那一天是我一岁生日,母亲抱着我前去祈福。我出生于每年的七月十五日,后来这个日子成为一个节日,名叫盂兰盆节。
不过,后世之人所要纪念的并非是我,没人听说过我的名字,没人知道在历史的尘页之间有一个不甘心不瞑目不愿散去的幽魂。盂兰盆成了佛教中重要的节日,只不过他们纪念之人是大智大勇的神僧目犍连。
众弟子皆不在竹林,只有他一人开坛讲经。
台下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芸芸众生中,他一眼便看见了我。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之时,我感觉到由内而外的不悦。我讨厌他,自看见他的第一眼起。
于是我放声大哭,引得众人皆回首观看。
母亲被无数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她羞赧地低着头,抱着我急匆匆地走出精舍。
一出了精舍,我便不再哭泣。
母亲松了口气,埋怨我道,乖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平时都不哭的,怎么忽然就哭了起来。
我尚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无论我多么聪明,毕竟只是一个刚满一岁的幼童。我努力地发出“走”这个音节。可是母亲却仍然回头张望,我知道她不甘心,她还想见到那个和尚。
于是我立刻又放声大哭,我也说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我就是讨厌他,很讨厌很讨厌他。
人流从竹林精舍中涌了出来,是讲经结束了吗?我听见有人议论,今天提前结束了,是婴儿的哭声扰乱了神僧的心绪吗?
我不免有些得意,但我很快便再次见到那个僧人,他安静地站在精舍的门口,古怪的目光如同尖针般落在我的身上。
他为何要如此看我?他能看穿我的心意?
不知为何,我的哭声竟然不得不停歇,我竟无法在那样的逼视之下继续哭泣。母亲喜悦地将我送至目犍连面前,恭敬地说,神僧,请为这孩子祈福吧!
目犍连接过我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上的寒意。他的双手并不温暖,却也不是特别寒冷,如同是清溪之水流过我的身体。以前,小的时候,母亲将我浸泡在小溪中,清洌的水就是这样洗涤我的全身。
他当时的目光我永世难以忘怀,他并没有说些什么,也许在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便知道我的灵魂不被祝福。
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曾为我祈福,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的灵魂步步堕落,渐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僧不愿为我祈福这件事使母亲心情落入低谷,她抱着我离开竹林精舍之时,一直深锁双眉。我忍不住伸出小手轻抚她的眉心,想让她不必如此忧虑。这个动作逗乐了母亲,她终于微笑了起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听见她说:“宝贝,你永远都是妈妈最珍爱的珍宝。”
那时我相信了她,但很快,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原来她根本就不重视我,什么珍宝?当真的事到临头之时,我这个珍宝便会被轻易地舍弃。
我们回到家中,家里的情况有些离奇,老佣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母亲抱着我进入内堂,我和她都同时听到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让母亲的脸迅速涨红,但马上又变得惨白。她站在卧房的门外迟疑不定,不知是否应该推门而入。
我看着她的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反反复复有十几次之多。这让我觉得不耐烦起来,我决定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我再次放声大哭,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就是有这点好,想什么时候哭便什么时候哭,没有人会责怪她更不可能会怀疑她是另有所图。
这哭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也惊动了母亲,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地推开了房门。那情形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自此我讨厌不穿衣服的人类裸体,只要一看见赤裸的人便有压抑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只不过,在我长大了以后,我如同所有的女子一样,不得不面对赤裸的身体,不仅要面对我自己的,还要面对男人的。每一次,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天的情形,下意识地恶心。人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当某种情绪达到极致时,人会自动选择麻木,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了曾有过如此情绪,比如说悲哀,再比如说思念……
再后来,我为了使自己相信我已经远离人类的喜怒哀乐,悲哀、厌恶、喜爱这些情绪早便无法左右我,每当我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必然将他们的衣服剥光。
我看见衣衫不整的外祖母和父亲从床上爬起来,他们赤裸的身体如同是两尾刚刚捕上岸的大鱼。这情形立刻让我破涕为笑,本来寂静如死的卧房内立刻便充满了我清脆的笑声。
但我的笑声却很快因母亲脸色的改变而慢慢地止歇,我看见母亲苍白如纸的脸。这一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神色,我并不喜欢,当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外祖母和父亲没有穿衣服躺在一张床上,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多年以后,父亲酒醉时曾对我说,莲奴,其实我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父亲是匈奴人,他是经商到达我的故乡的。他说在他的故乡,一个男人同时娶母女为妻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料到我母亲会因为这件事而如此愤怒,愤怒到丢下了尚在襁褓中的我而一走了之。
父亲说,莲奴,其实她并不爱我们对吗?
他死的时候我十六岁,他老得很快,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看起来已经如同衰衰老翁。他努力想让我注意到他所说的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修竹。
风从竹林过,吹动竹叶沙沙做响,如同多年前母亲带着我去见那个出世神仙般的僧人。
父亲以为我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但我却忽然回答,你说得不错,她并不爱我们。
我周岁生日那一天,母亲放下尚在襁褓中的我,只身离开家乡。她走得很决绝也走得很快,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那么转身离去。
我曾以为她只是生气跑出去散心,我曾以为某一天她会回来。但从此以后,她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再也不曾出现。
我为此深恨父亲和外祖母,只有我知道我用怎样的占有欲爱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