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在地上翻滚,全身都沾满了泥土草屑。平时喜洁爱美的莎罗却不介意,她的脸上泛起惊喜的神情,“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不太一样了。”
他点了点头,是不太一样,但到底哪里不同呢?
莎罗说:“明天晚上再来,一朵花是不够的。”
第二天晚上,又是同样的痛苦挣扎。但任何痛苦都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无论是身体上的疼痛抑或是心灵上的疼痛。渐渐的,这痛苦大不如前,到后来,不再感觉到痛苦。
“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莎罗摇头,“我也不知道。直到完全改变。”
“改变什么?”
莎罗神秘地笑笑,“听说这花是已经消失的摩呼罗迦族之圣物。花中带有无穷神力,只有用鲜血才可以引发,只不过我当初也没想到,原来这花也是用鲜血培育的。我们吃了这花,说不定就可以去除身体里的毒,不再会毒发了。”
“真的?”他惊喜已极,忍不住猜测自己在莎罗心中的地位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这念头只来得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远处便传来人声。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向这里走过来。为首的一人便是莎罗的丈夫秀风,其后则跟着大长老,一众长老和族长。
莎罗的脸色变了,她以为秀风没有注意到她每天夜里偷偷地离去,终究还是瞒不过。
“这是怎么回事?”
“曼陀罗,是曼陀罗!”
“怎么可能?真的是曼陀罗花!”
场面忽然变得十分混乱,所有的长老都紧张地围在那株曼陀罗旁边。“看啊!真的是曼陀罗,开了花的曼陀罗。”
“莎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曼陀罗的种子已经被长老们收起来了,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莎罗脸色苍白,父亲从来不曾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她知道她这次是犯下大忌了。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立刻指着紫瞳道:“不是我,是他。种子是他偷的,花也是他种的。”
紫瞳一怔,莎罗转过脸,眼中掠过一抹祈求之色。他还是第一次在莎罗的眼中看见这种神色,他心里一软,虽然明知这是大罪,却也愿意为莎罗承担下来。
“是你吗?”所有的长老都望向他。
他咬牙,点头,却一言不发。
“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族人,怎么能够靠近禁地。小子,你是怎么得到花籽的?”
他只是咬牙不说话。
大长老看看他又看看莎罗再看看族长,“族中早有严规,若非经长老们一致同意,谁都不可擅动曼陀罗花种。你犯了过错,要受到惩罚。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紫瞳只是不语,他想自己受惩罚总比莎罗受惩罚要好得多。只是这惩罚却是出乎意料的严厉。他被送入离情岛下面的漩涡水流中,一关便是三年。
被人带走之时,他回头看了莎罗一眼,莎罗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莎罗便低下头。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帮我告诉碧萼……”
“什么?”莎罗抬头。
他怔了一会儿,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对碧萼说些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碧萼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只是他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没什么,告诉她我去了哪里,她若是想等我便等,若是不想等我,就改嫁吧!”
那是他对莎罗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他并不知道,他以为经过三年以后,他仍然可以见到莎罗,但那一天便是永诀。
他在离情岛下的真龙之水中受尽折磨,每一天每个时辰每一分钟乃至每一秒钟都如同身在地狱之中。他以为自己会死,但奇异的是,他竟没有死。不仅没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改变了。
每一天,这改变都在继续。他又是欣喜又是害怕,自己也不知道这改变是好是坏。结界之中自有空气,呼吸并非难事。除此之外,他便只能以鱼虾为食。越来越感觉到饥饿,无论吃多少鱼虾都不能满足,或者说不吃鱼虾也无所谓。只是觉得饿,不止是身体,似乎是来自于灵魂的深处。
终于,到了他刑满之日。
从真龙之水中出来,他只觉得恍若隔世。是真的恍若隔世,因他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急匆匆地回到家里。碧萼长高了一点,也成熟了一点,除此之外便没有太大的改变了。
他来不及说什么,只是找新衣换上,修剪长发和胡须。碧萼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一切收拾停当,就要出门。碧萼才忽然说:“她已经不在了。”
他一怔,回头看碧萼,“谁?”
碧萼低下头,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莎罗公主,她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是不在了?他皱眉,“什么意思?”
碧萼轻轻叹了口气,“秀风死了,听说是莎罗公主给他吃了曼陀罗花。不知怎么回事,他吃了花就死了。长老们说,谁都不能吃那花,吃了就会死。秀风死了以后,莎罗公主就像疯了一样,冲出了结界。全族的人都去找她,可是却找不着,连公主的尸体也找不着。”
冲出结界……紫瞳的脑子有一丝晕眩的感觉,冲出结界就意味着进入大海。想要出入迦楼罗城就必须要离开结界,神通不足的族人,很可能会死在海水之中。莎罗从来不曾离开过结界,他也不曾。
“你也吃过那花是不是?”碧萼低低地问。
他怔怔地看着碧萼,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内疚。
头顶是天空一样碧蓝的海水,水上则是人类的世界。他们被辽远的海保护着,因保护而与世隔绝。他想,海中的生活其实是寂寞无边的。
前尘
青提出身一定很好,而且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国度。我们生活的地方位于乌孙以西,翻过雪山高原,到达一片美丽的河谷。
青提喜欢用白瓷碗喝东方来的茶叶,衣履皆由上等的蚕丝制成。她头上插着的发钗据说是大汉皇室中流行的式样,钗上的珍珠则来自神秘的南海。
后来我知道她并不需要喝茶。她只是喜欢在人前做出这样的姿态,使所有与她相处之人都感觉到她的风姿绰约罢了。
那一天,我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吐出几个字:“你是妖?!”
她一怔,掩饰地笑笑,不想轻易就犯,抑或只是想掂掂我的斤两。“你说什么?”
“那个和尚,我一岁时见过他,那时他便是现在这副样子,据说无人知道他的年龄。人人传说他已修成了罗汉果,是天人了。你呢?若你是他的母亲,你又是什么?”
她凝视我,似想看穿我的灵魂,“一岁时的事情你都能记得?”
我淡然一笑,“何止一岁?我能记忆自出生起的一切事情。”
“为何会这样?难道你也是妖?天生便是?”
我注意到她用了“也”这个字。“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异常之处。我想那未必就是妖性,或者这只是上苍百无聊赖之时开的一个玩笑吧!”
后来我想,是否是当时我那略显慵懒的漫不经心语气打动了她,她竟轻易地向我吐露了隐藏数百年的秘密。
她果然是妖,且要靠吸人之血度日。每逢月圆的夜晚,她便无法承受身体的渴望,必须出去吸血。
她说是一个叫莎罗的女子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忽然便陷入了往事之中,我想她可能是寂寞得久了。几百年的时光都不曾对人提起的事情,终于可以说出来,便如同决堤之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妖与人都一样,外表强健,内心脆弱如丝,或是因这妖本就是人做的。
与此同时,在精舍之中禅定的目犍连忽心有所感,脑海之中莫名其妙地闪现出旧时光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已经无法计数。
那时,他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父亲早死,只有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地长大。
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妇人,说话的声音永远轻声细语,每天天未亮就起床,对着镜子整理梳妆。母亲很爱干净,也很爱面子,从来不愿仪容不整的见人。
父亲死去的那一年,他只有七岁,跟着母亲送葬。母亲当时全身缟素,脸上只薄施了脂粉。按照风俗,父亲的尸体被火葬,大火烧了半天才算熄灭,于是父亲便只剩下一些灰白的粉末。
母亲将那些粉末收集起来,自粉末中发现了一颗晶莹的舍利。这在他们的家乡是无上的荣耀,代表死者得以升上天界,不必再转世忍受五浊恶世之苦。
母亲将舍利放在手心,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见母亲带泪的笑容。他走过去,母亲的手掌莹润如玉,那舍利便在这玉色的手掌之中微微放着光芒。于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女子的婉约与美丽。
家中富有,虽然父亲早死,生活却游刃有余。
有一年雨季,有一个和尚来到目犍连的家乡。和尚宣讲新的教义,说是从一个名叫释伽牟尼的人修得。他说他看见这村中的菩提树,便知树下会出现圣人。菩提树是长在目犍连家门口,众人便纷纷猜测,所谓的圣人是否是指目犍连。
整个雨季,和尚都坐在菩提树下宣讲闻所未闻的大道。目犍连对于和尚所讲的内容并不十分关心,那段时间他正在恋慕村中最美丽的少女,从早到晚地追踪在少女的裙畔。少女在经过和尚面前之时偶尔会停下脚步,听听和尚在说些什么。他便也随着少女停下脚步。
听经的人并不多,时而几个,时而十几个,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二三十人。片言只语偶然进入他的耳内,他听见和尚说:这个世间一切皆空,只要是活着的生灵就是挣扎在无边的痛苦之中。
他便笑了,他可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苦不苦的。他的生命很富足且快乐,那些所谓之痛苦的说法,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哲人在无所是事之时想出的危言耸听。
他很快便注意到母亲似是被讲经吸引,逐渐听入耳中,每日从早到晚地坐在门前。母亲从来不加入和尚面前的那圈人当中,她只是远远地听着,一边听一边低头做一些日常的杂务。家中虽有仆佣,母亲却喜欢亲自做许多事情,若是什么都不做,她会觉得十分无聊。
听到精要的时候,母亲会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和尚。和尚从来不曾看母亲一眼,只是母亲的眼中渐渐有他。
目犍连偶然想,若是他注意到母亲的改变,也许便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只是那段时间,他心中所想唯有村中的少女,虽然已经感觉到母亲的不同,却只是置之不理。
当一切发生之时,他再后悔,却已经为时晚矣。
雨季过后,和尚并没有离去。有一天夜里,他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才走出房门,就看见母亲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哭泣。而不远处的大树底下,一群男人手持着各种奇异的器械正在殴打树下的和尚。
母亲被几名妇人拉着,挣扎着想要冲向那个和尚,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摆脱妇人们的掌握。
他惊愕,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隔壁的妇人劝慰他说:“不要管了,那和尚是个妖孽,你母亲被妖孽所迷。”
他不由地后退了两步,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的家乡是对妇德要求极严厉的地方,寡妇被严密地保护着,若是与人通奸,就会受到可怕的处罚。
他怔怔地望向母亲,看见母亲眼中的绝望之色。他忽然想起,父亲死时,母亲虽然也伤心,却并不曾如此绝望。
那样的神色,是真的爱着一个人吧!
他便又转头望向树下的和尚,和尚俯在地上,全身都被鲜血染红了。男人们的棍棒仍然不留情地落在和尚身上,他先还挣扎,后来便一动不动。
天亮之时,人们散去,和尚已经没有了气息。
母亲披头散发地跪在和尚面前,神情逐渐肃穆,转至漠然。她起身,甚至不管和尚的尸体,便走回家中。
因他家地位显赫,没有人再来难为母亲。母亲将自己关在房内,三天不曾离开房门一步,三日之后,当母亲再走出来的时候,她将自己打扮得娇艳如同妓女。
和尚的尸首第二日就被人拖走,不知弃去何处。他不曾问,母亲也不曾问。
母亲开始公然与村中的男子苟合,但奇的是,没有人再管母亲的贞洁。后来,目犍连才知道,那些殴打和尚时出力最多的人,正是平时觊觎母亲的美色,却无法得手的人。醋意使他们迁怒于那个可怜的和尚,于是他便死在众人理直气壮的谋杀之下。
母亲每日与不同的男人交合,甚至一日数次。而且从不选择地点,树下、村边、农田,全村人都知道母亲成了一个无耻的荡妇。全村人都曾经撞破过母亲的情事,甚至连他都不例外。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所喜爱的少女也离他而去,嫁给了另一名出身良好的少年。为了此事,他觉得无法再留在家乡。
他决定出门行商,临行之前将家中的财产分成了三份。一份自己带着贩卖货物,另一份给母亲日常开销,还有一份叮嘱母亲施舍给修行的人。
在他的家乡,对于各种教派的修行者都十分尊重,施舍财帛被看成是一种投资一样的行为。正因为无私的施舍,才能换来下一世的平安富足。
他急匆匆地逃离家乡,即不想面对失去常态的母亲,也不想面对成为别人妻子的恋人。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弃他而去,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统统失去了。
他慢慢想起那和尚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的生灵都活在痛苦之中。
也许和尚说得对吧!有情众生都忍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有些人感觉到了,有些人还懵懂不知。
在旅行的途中,他开始与一些修行者交谈,询问他们人生的真谛。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有人说:生命过于痛苦,因而在活的时候便要极力享乐。这样死去以后,才不会有所遗憾。也有人说:只有忍受了可怕的痛苦之后,灵魂才能得以净化,才有可能达到梵的清净。
他便依着他们的说法尝试,每日醉生梦死,饮最甘醇的美酒,与不同的女子交欢,吃最美味的食物。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心中却越发觉得寂寞。
午夜梦回,看着身边叫不出名字的女子,并非是不美,有些美得惊世骇俗,桌上是散乱的酒杯,吃剩的佳肴。却无来由地感觉到空寂,难道生命的尽头真的一无所有?
便放弃了这种方式,跟着两名苦行者修行。
两人的修行方式令人触目惊心,一个是想尽办法使自己不洁,因为据说极端的不洁便是极端的洁净。他从不洗澡,在自己的粪便中生活,衣上满是虱子跳蚤,伸出来的手是肮脏漆黑的。他便用这手抓着食物吃,奇的是居然从来不曾中毒。
而另一个则不停地折磨自己,用鞭子抽打自己全身,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肌肤,用尖针刺入自己的指甲缝。
目犍连跟着他们修行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喜欢折磨自己的那个修行者终于放火焚烧自己。他在火焰之中跳跃,又哭又笑,人们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死去。
火焰熄灭之时,目犍连决定离开那个火场。他不知结束自己的生命到底意义何在,难道这样的结束就意味着解脱吗?
生命还将开始,又是另一个轮回。
他漫无目的地走,只觉天下之大,到处何处才能找到尘世的真谛。
后来,他闻到竹子的香气。前面是苍翠的竹林,风送竹涛,偶尔传来一两声梵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寻着声音进入竹林。
然后他便看见一处寺院,寺院门前的匾额上提了数字:竹林精舍。
数年之后,竹林精舍中的目犍连收到母亲病逝的消息。那一刻,他忽然悲痛欲绝。他曾经如此痛恨母亲,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有悖常理的离经叛道之举。此时,收到她的死讯,他甚至不曾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才知道,其实他早已经原谅她,如同他早已经原谅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
打点完母亲的丧事,他便随着师傅四处云游,宣讲佛的大道。转眼之间,光阴便飞逝而去了。
应是已经尘封许久的记忆,为何又会忽然想了起来?
十大弟子各有神通,他所具足的是神足通,因而并不能明白这一时的心血来潮是何含义。他睁开眼睛沉思了片刻,忍不住想到,若是师弟罗喉罗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向聪明过人,又具足天眼通,说不定能明了此中深意。
“其实我没死,我只不过遇到了莎罗。”青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