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不记得有多久了,总之是很久以前。那时候天空之城里还有族人生存着。
只不过,族人们都面临着可怕的危机。这危机不止关于个体,也是笼罩在整个种族身上的。
族人们夭折的年龄越来越趋向年轻,现在连小孩子都可能会被体内的毒素杀死。
这是诅咒吗?
更早以前,早到天地初开的时候,迦楼罗族的母亲与那迦族的母亲本是姐妹。她们嫁给了同一个丈夫,自此开始了姐妹间激烈的斗争。
越是兄弟姐妹便越会手足相残,这是普通真理,不仅在人类中屡次得到验证,亦是半神的性格特征。
两姐妹的斗争延续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那便是那迦族的先祖和迦楼罗族的先祖。
这战争说不上谁对谁错,那么多年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仇恨越来越深,谁都不愿意宽恕。
迦楼罗族以猎龙为乐,以龙胆为食。甚至用尽合族的神力将城建在那迦城的水下,只是为了更加方便猎杀单独出外的龙族。
只是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循环,时日长久后,龙胆之毒便在迦楼罗的身体中积聚。
最初之时,迦楼罗族人到了老年才会毒发。
毒发是十分恐怖的景象,甚至越过了天人五衰。不止身上神通全无,而且被那毒素折磨得体无完肤,痛苦非常。亲眼看着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因毒发而溃烂,却还不能死去,那是多么可怕的情形啊!
但还有更可怕的。
这毒素竟已经进入血液中代代相传。
到了佛陀临世之时,八部间的仇恨被佛法化解,迦楼罗族不再捕杀那迦族,但即便如此,毒仍会发作,而且日趋年轻化。
这样下去,此族必灭。
族人们开始用尽心机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只是这毒是在血液深处的,失去了血,便无法存活。八部众虽拥有神通,却有着和人类一样脆弱的身体。需要进食,休息,也会受伤和死亡,生命不过是百年。当然,迦楼罗族人的生命是远远不足百年的。
紫瞳出生的时候,族中剩下人已经不多了。
每个刚刚长成的少年男女,都被要求迅速结婚生子。否则他们很可能在还未来得及生子之前便已经死去了。
这是十分滑稽的情况,有许多十岁的孩子已经被送进了洞房,而他们的父母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这些孩子虽然很小就被教导进洞房应该做些什么,但大多数根本就做不了。
如此恶性循环,族人的身体更差,寿命更短。
紫瞳七岁的时候,母亲二十岁,是属于比较年长的母亲了。父亲就更年长一些,二十三岁。
父亲露出毒发前的种种征兆,母亲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孩子们已经麻木,似乎灭亡是老生常谈的课题,而长老们则不问世事地试验着他们妙想天开的各种方法试图阻止灭亡的发生。
紫瞳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远远地凝视公主莎罗。
莎罗是飞扬如同太阳般的女孩,比紫瞳年长一岁。幼年时的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长得快,因而八岁的莎罗便比紫瞳要高出半个头来。
他不是属于莎罗那一群的孩子之一。
任何生灵似从出生便有了贵贱之分,人类如是,半神亦如是。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族人,没有任何光辉可言,因而他便自觉地与那些孩子们分隔开来。
只是,他却很小就喜欢窥视莎罗。这种窥视有多少是来源于倾慕,他自己也不知道。虽说迦楼罗族的孩子被强迫着早熟,但他却是从五岁开始便若有若无地注视莎罗。一个五岁的孩子,他甚至连倾慕是什么含义都未必能知道。
最初的时候,只是艳羡那群孩子的穿着。他们总是比别的孩子穿得更光鲜,饰品更多,玩具也更精巧。他很快便发现莎罗是所有孩子的领袖,她颐指气使,别的孩子便全心全意地服从。
他的目光因之落在莎罗身上,无法移开。
或者只因为他从小便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孩子。
那双被人类称道的紫色双瞳,在迦楼罗族中平平无奇,因所有的族人皆是紫瞳。
看得久了,莎罗渐成了生命中的风景,越来越习惯她的傲慢和自私,似乎一切于她都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后,有族人找到了失传已久的曼陀罗花种。
因各种试验的失败,长老们开始将希望寄托在曼陀罗花身上。但他们发现,这花根本就是种不活的。
无论怎样用心去种,花籽都不会发芽。
花籽不多,数次试验以后,便所剩无已。不能再继续这种无望的种植,除非能找到一个确实可行的种植方法。
花籽被严密地收藏起来,如非长老们集体同意,任何人不得染指。
紫瞳发现莎罗的秘密是在一个月圆之夜。
父亲开始因毒发而夜不成寐,他经常能在深夜听见父亲痛苦的呻吟声。这声音让他不寒而栗,总有一天,他也必会经历这样的苦难。
他从窗户爬了出去,不想让父母知道他一直被这声音折磨着。
沿着城中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奔跑,只想离那声音越远越好。
他很快看见月下的那个身影。此时,他十二岁,莎罗十三岁。
十三岁的女孩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听说长老们正在商议莎罗的婚事,因为她是公主,因而便比普通的族人要慎重得多。
十二岁的男孩仍然瘦小,个子及不上女孩高。他没有结婚是因为他长得特别慢,因而便被父母忽略了他的年龄。
莎罗急匆匆地走着,不知要去何方。
他忍不住远远地跟在莎罗的身后,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反应,看见莎罗,便会下意识地跟着她,却又不敢靠近。
两人越走越远,离开族人聚居的地方。路渐偏僻,深入竹林中。这里几乎没有族人涉足,除了风声外便只能听见一两声鸟雀的鸣叫。
莎罗停在竹林的深处,那里有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小小花坛。
紫瞳看不清莎罗在做些什么,但她一定是在做着什么事情。
他觉得好奇,深更半夜,莎罗为何要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竹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静夜之中,这声音随风飘出很远。莎罗立刻惊觉,回头张望。
他连忙躲在一棵竹子后面,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让莎罗看见他。
但世事通常不如愿,莎罗轻易便看穿了他不能完全被竹子遮蔽的身影。她向他走过来,低低地喝道:“你,出来。”
他低着头,无奈地从竹后转了出来。
莎罗笑了,“原来是你这个胆小鬼。”
他呆了呆,忍不住分辨道:“我不是胆小鬼。”在半神之中,若是被人称为胆小鬼,那是比什么都更感觉污辱的。
莎罗冷笑,“你不是胆小鬼吗?你以为你的把戏我不知道?你老是跟着我,像只讨厌的苍蝇。你跟着我想干些什么?”
他后退了一步,脸有些发烧,其实他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远远地注视他。
莎罗便逼近一步,“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不敢说出来,因为你是胆小鬼。”
他又后退了一步,嗫嚅着道:“我没有。”
莎罗便又逼近一步,“你还不承认,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紫瞳咽了口口水,发出“咕”的一声,他被莎罗逼得不敢抬头,心跳的声音在静夜之中如同雷声般响亮。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字:“是。”
说出这个字,如同虚脱了一般。他想莎罗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一定会继续嘲笑他,不止像只苍蝇,还如同老鼠般的卑鄙。
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只不算温暖的手,暗夜之中,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呆呆地注视着那只手,有些迷茫。耳边传来莎罗温柔的声音:“你真的爱我吗?”
他下意识地点头,仍然不敢看莎罗。
莎罗便拉着他向那石头砌成的花坛走过去。他很快看见花坛中间那一棵小小的花苗。莎罗指着那花说:“这是我的宝贝,我想种活它,让它开花,可是我却缺少肥料。”
他迷迷糊糊地问:“要什么肥料?”
他不曾看见莎罗脸上掠过的那一抹狡黠的笑容:“你身上有,可是你愿意给我吗?”
他呆呆地点头,心里觉得疑惑,肥料在人的身上吗?
莎罗便抬起他的手,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在他的手腕上一划。他尖叫了一声,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莎罗连忙将流血的手腕悬在花苗的上方,于是鲜血便滑落在花苗下的土地里。
紫瞳想要挣脱莎罗的手,莎罗的力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挣脱。他颤抖着声音问:“公主,你在做什么?”
莎罗回眸一笑,笑容温柔甜蜜,“这花要用鲜血来浇灌才能种活,我也没有办法啊,我已经流了好多血了,难道你想看着我继续流血吗?”
紫瞳下意识地摇头,头脑有些晕眩。
莎罗终于放开了他,他连忙缩回手,手腕上伤口处的鲜血仍在缓慢流出。那双泛着玉石光泽的手又再次伸了过来,温柔地帮他包扎好伤口。
紫瞳心底些许的怨恼便都消失不见了。他看着包扎伤口的丝帕,丝帕十分精致,绣着一束小小的花朵,他几乎能闻到花朵的芬芳。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他一怔,“什么?”
莎罗笑了笑,“今天晚上的事情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对不对?”
他下意识地点头,隐隐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莎罗是全族人都宠爱的公主,无论她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责怪她。她却只敢在半夜偷偷来看这花,说明这花一定是禁忌。
禁忌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有关花草的,不过就是那一件。
曼陀罗?!
他大惊,满怀疑惑地注视着莎罗,这怎么可能?长老们都无法培育的半神之花,莎罗竟把它种了出来。
莎罗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猜得不错,是曼陀罗,我偷了几粒花籽,本来也没存着希望。谁知道种花的时候把手割破了,这株花就长出来了。我试过了,动物的血没有用,只有半神的血才能把花养大。多么神奇的花啊!”
不知为何,他心里觉得不妥,要用鲜血来浇灌的花,听起来便让人不寒而栗。
“你会帮我的对吗?”莎罗的声音酥酥软软的,他又不由自主地点头。在莎罗面前,他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
莎罗笑了,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那我走了,明天晚上你再来哦!”
莎罗扬长而去,他当然知道她叫他明晚再来,便是要他明晚再次流血。他垂头看着包扎伤口的丝帕,流便流吧!若不是因为流血,也无法得到莎罗的丝帕。
他用手轻抚着柔软丝绸,如同抚摸着莎罗同样柔软而略带寒意的肌肤。
从那天起,他每天晚上依约前去竹林,用自己的鲜血浇灌那棵曼陀罗。每一天,莎罗都会用一块新的丝帕为他包扎伤口,他将这些丝帕珍藏起来,逐渐收起一柜子。
这样过了两年,他每日流血,初时尚觉得头晕气虚,后来便逐渐习惯了。到他十四岁时,婚事已经再无可避免。
计划中的新娘是邻家女孩碧萼,今年十二岁。她个性沉静,很少出门,两人偶尔照面,碧萼便脸一红,低下头不言不语。
他知道自己不应存着任何痴心妄想,却下意识地用尽借口拖延婚期。不久后,莎罗的婚事也传了出来。
莎罗要嫁的人是大长老的儿子秀风。秀风比紫瞳还要小一岁,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却已经长得高高壮壮。他是少年中的精神领袖,从很小的时候便表现出不凡的神通之力。他与莎罗的婚事是意料中的,全族的人都因之欢欣鼓舞,唯一觉得沮丧悲伤的只有紫瞳而已。
那天晚上,他如常地前往竹林,等了半晌也不见莎罗的身影。他想莎罗以后不会再来了。他悲伤地注视着曼陀罗上的花苞,这是第一次出现的花苞,也许只能独自看着花朵盛开了。
这花是他与莎罗之间的秘密,除了他们外,再无人知道。就是因着这种想法,紫瞳继续用自己的鲜血浇灌着曼陀罗,就算以后莎罗不再来了,他也仍然会照顾这花。
但第二天夜里,莎罗再次出现。
他欣喜若狂,却只是木讷地注视着莎罗。在莎罗的面前,他永远都是安静、不善言辞、逆来顺受的。
莎罗笑盈盈地看着花苞,问道:“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给花喂食?”
他点头。
莎罗斜睨了他一眼,“不许骗人。”
他嗫嚅着说:“怎么会骗你,你看土壤,如果有一天没有喂食,土壤的颜色就会改变了。”
莎罗满意地注视着暗红色的土壤,“以后我不能天天来看它,但是你要帮我照顾它。你能做得到吗?”
莎罗握住紫瞳的双手,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眸。
紫瞳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本就想这样做。他看见莎罗眼中那一掠而过的狡黠笑意,他并非是蠢钝少年,只是爱情却让他盲目。他懒得理睬那笑容的含义,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莎罗结婚之后,他便与碧萼成亲,希望已经破灭了,还不如满足父亲的心愿。父亲不久死去,这是意料中的悲哀,因而也便不太悲哀。母亲也显出毒发迹象,因之每天催促他们快点生儿育女。
有的时候,紫瞳觉得整个迦楼罗族的人现在就成了制造小孩的机器。
花终于盛开了。紫瞳一直不明白曼陀罗为何能成为大家的希望。等到花开之夜,莎罗与紫瞳站在花前,凝视着风中那一束束白色的花朵,紫瞳的心里忽然升起古怪的感觉。
婚后的莎罗更加丰腴美丽,神情间青涩尽去,只剩下娇媚无限。紫瞳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又美丽了。她不似幼时骄奢跋扈,并非性情改变,不过是更懂得心机和手段。
莎罗从枝上摘下一朵花,紫瞳以为她是爱那花朵美丽,正想着她会否要他帮忙簪在发上。她果然将花送到紫瞳面前,笑道:“你吃了吧!”
紫瞳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你吃了它。”
“为什么?”
莎罗微蹙起眉,紫色的双眸里掠过一抹不满,“你不听我的话吗?”
“当然不是,可是这花能吃吗?”紫瞳隐隐觉得这花不是普通的花,何况迦楼罗族并非是牛羊,从来没有吃花草的习惯。
莎罗神秘地微笑:“若是不能吃,种它做什么?长老们那么想种活这花,还不是要吃的?”
紫瞳半信半疑地接过曼陀罗,他总觉得莎罗的神态里含着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遵从她的命令,即便有所怀疑,也只是深藏心底。
在他迟疑的时候,莎罗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快吃啊!为何还不吃?”
他只得将花放入口中,没吃花的时候已经觉得花很清香,香得让人感觉到不祥。花一入口,就更是香得怪异,香得有……血腥之气。
这味道让他感觉到恶心,他想把花吐出来,但莎罗满含威胁地紧盯着他,他便只好咬牙咽下去。
莎罗紧张地注视着他,那种紧张的神情,让他觉得莎罗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忽然感觉到身体的剧痛。剧痛来得没有任何前兆,一下子便出现了,一出现便无可抵制。他初时想拼命忍着,却忍不住。他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莎罗更加紧张起来,不敢靠近他,冷眼旁观着他被痛苦折磨的样子。
为了不使自己在暗夜中叫出来,他只能用力咬住地上的草叶。在疼得无法忍受之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飘然物外地上升到身体上方的天空里。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如同虫子般扭动着的身躯,甚至看见那身躯里面微微蠕动的食道。
那一点点正沿着食道进入胃部的曼陀罗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奇异的微光。他满怀惊惧,却无能为力。曼陀罗最终进入胃部,被消化殆尽,然后便渗入到他的身体之中,渐渐的,身体发肤的方方寸寸都被曼陀罗的微光充斥。但那光在被身体吸收后,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不见。
他忽然清醒过来,飘浮在上的灵魂再次回到身体里。
痛楚已去,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同了,却又不知何处不同。
莎罗喜出望外,“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他怔了一下,心底有淡淡的悲哀,原来她是用他做试验的。见他无事,她便也吃了一朵花。她同样经历了痛楚的挣扎,他焦急地注视她,最终看见她轻叹一声,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