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姑气得身体都在发抖,偏偏嘴角给杉瑚挤得上翘,看起来滑稽无比。她后退一步,避开杉瑚的手指:“陛下既然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就把人带走了。”
杉瑚捏起拳头,敲了敲掌心,眼角斜斜瞪了上官暨一眼:这么沉得住气,你还真是给我找了一门好差事?
暖暖日光中,少女皮肤光洁如玉,微扬起下巴,脸似比脑后开得灿烂的芍药花盘还小,斜眼看来的姿态,让圆眸显得微微细长,似恼非恼,别样娇俏。
那样活泼灵动的眼神,仿佛最鲜亮的色彩,比最艳的花色还先一步逼入他人眼底。
有的词语他一直觉得艳俗矫作,但到了此刻,才知道没有更好的言语形容——人比花娇。上官暨指头动了动,有些手痒。
他其实格外擅长丹青,可惜没人知道,也没人想要知道。
他和和气气地接下她的眼神,笑着安抚她:让你一直对付皇后之流,岂非是用牛刀一直杀鸡?如此屈才,朕可不想担那不知人善任的名声。
杉瑚无声地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五指曲起,软软地做了个抓挠的动作。染着水红蔻丹的指甲因为反射日光而一闪一闪的,尖利得和猫儿似的。
上官暨摸摸鼻子,完全没有笑的冲动,这个小姑娘可是真的想要撕下他一块肉来。
现在之所以只挥挥爪子恐吓他,而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举措,不过是碍于因利而聚的同盟罢了。何时利尽而散,大约就是撕破脸的时候。
身后的潘辰禄担忧道:“皇上,这么个年轻姑娘,会被万寿宫生吞活剥了吧……”
上官暨淡淡摇摇头,闭目仰脸,感受着秋季温和的阳光,伸了个懒腰:“她可以的。要是她都不行,就该朕被生吞活剥了。”
潘辰禄叹口气,双眉愁成了倒八形。
另一边李姑姑已经恢复了沉着的神色,木着一张老脸走在前方,机械地道:“姑娘也不用太紧张,太后娘娘食素念佛,最是慈悲和善。”
啧啧,这句话她听着就跟“姑娘也不用太紧张,太后娘娘屠刀在手,你就算死也不会太痛苦”一样。
这位李姑姑应该对太后召见的每个人都说过吧,只是不知道听过的人,有几个坟头草长得跟人高了?
杉瑚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儿,一边盯着李姑姑的步伐,发现她走路时裙边都不会动一下,简直像贴着地飘过,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偶人。
她终于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对于这些混迹深宫几十年的老宫女来说,也许她们早就成了一具具没有思想的牵线木偶,脑子里除了刻入骨髓的各种宫规宫刑,只有主子手里的线。
两人一前一后愈走愈偏僻,处处都是葱茏高树,大片的树林将整个万寿宫紧紧包住。
杉瑚挑了挑眉,眼神渐渐从漫不经心变得认真谨慎。她从师父的书里知道,从几百年前起,皇族就因怕给刺客杀手提供藏身之地,形成了皇宫不留高大树木的惯例,更别说树林。
这位太后,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为什么?
又走了一阵,李姑姑身子一停,转过头道:“太后娘娘的寝宫就在前面,姑娘先随老奴沐浴更衣吧,免得一身污秽,冲了太后。”
离万寿宫越近,她的神情就越平静,好像得了健忘症,完全不记得杉瑚是怎样将她气得七窍生烟的。
杉瑚瞟瞟眼前不华丽也不朴素,中规中矩,一看就“很太后”的太后寝宫,笑了。
李姑姑不是忘了,也不是生性大度,只是换了谁,面对自己认为的将死之人,都懒得再浪费情绪去生气追究了吧?
她懒洋洋地整整衣服,后腰处的破口用翁统领拿来的绸布随意围住挡了起来,整个人除了脏了点乱了点,倒也没什么不妥。
“不必不必,太后娘娘既然念佛,想来也是慈悲为怀,对芸芸众生一视同仁的。本宫不过是众生中的一员,娘娘想必很乐意渡化本宫,怎会被冲?”
“随你。”李姑姑的脸橘皮般一紧,皱了皱眉道:“只是封妃典礼并未举行,姑娘还是别用这等尊贵的自称为好。有些事,差了一时半会的福气,终究是不行的。”
杉瑚不耐烦地一挥手,一副完全听不懂的傻样:“都到了门口了,姑姑别念叨福气不服气了,走吧走吧。”
李姑姑默默退后半步,跟在她身后,眼神投在杉瑚的后背上,麻木得不似看活人。
宫门一扇扇打开,又在她们走过后,一扇扇合起。
阳光被隔离,宫殿里面的蜡烛却没有增多,反而越来越黑。杉瑚想起刚才见到的树林,眼神一闪。
她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这里就像是一个藏满了秘密的棺材,处处透着压抑。秘密藏得太多,让氛围如同一个被空气涨满的气球,针一扎,就会爆开,将自己炸得四分五裂。
显然这位曾被先帝厌弃,被上官尧生母庄妃逼得几次险些被废的前皇后,如今的太后也懂这个道理,所以近乎疯狂地想要藏住。那种让她不舒服的存在,是血气。
被亲人的血浸泡过全身,让她对这种东西极为敏感。
随着最后一道门打开,李姑姑停住了脚步:“太后就在里面,姑娘自行进入吧。”
杉瑚的眼在昏暗的宫殿中明亮如明珠,近乎玩味地笑了笑,迈步跨过门槛。
谁知,才一进门,她就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喵了个咪!太太太太太香了!
身后的大门猛地阖上,香气在封闭的空间之中,变得更加浓郁,如有实质,无孔不入。杉瑚几乎怀疑自己的嗅觉快要失灵了!
太后是几辈子没有用过香吗,恨不得把自己彻底熏成朵一个香馍馍,还是她想把自己变成一朵花,百年后晒干了后当干花装点先帝的陵墓?
可是,难道她不知道,熏太多香,是会香得发臭吗?!
杉瑚捏着鼻子东张西望:“太后娘娘?”
咳咳咳,您还活着吗?
重重锦帘将太后的脸完全挡住,别人只能勉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华服女子,靠坐在软榻里。她浑身裹得很严,双手从指甲开始,全部藏在袖子里,不露一寸肌肤。
杉瑚运足目力,看清她精致的宫装,竟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嗯,粉桃色。
这样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看似威严刻板,偏偏穿着最少女的颜色,身段也纤细玲珑胜过十四少女。不用看清容颜,那半坐半卧的姿态,已经婉约如一支在岁月里定格的桃花。
表面看似鲜妍依旧,却落了时光的灰。
“太后娘娘?”杉瑚微微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句,浑身每个毛孔都开始戒备。如果不是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活人的呼吸心跳,她大约就要以为面前摆的是具干尸了。
那华服女子似被这一声惊醒,身体缓缓动了动,坐正了身体,垂在地上的长长裙摆幽幽拂过。
她低低地咳了一声,声音与整个人的气质很配,轻灵又空洞,语速极慢:“揽芳华状元,胡……胡……”
杉瑚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眯起圆眸,提醒她:“胡衣。”
“哦。”太后好像恍然大悟,又像并不在意她叫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随后又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杉瑚再次上前一步,故意轻狂道:“本宫正和皇帝哥哥沟通感情,花前月下呢!况且明日就是封妃大典,本宫还需要好好睡个美人觉,娘娘这么打扰我们,到底所为何事?”
太后还没有回答,殿顶猛地爆出一声惊叫,嫩如幼女,但声调凄厉高亢,尖锐得像铜锣飞快连击!
“杀了她!她竟敢……唔,杀了她!”
杉瑚霍地抬头,目光雪亮如电射,以她打通生死玄关后的武功,居然完全没察觉殿顶有人!
而且烟雾太浓,光线太暗,她没发现这宫殿是两层的。
帘幕后的太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楼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劝慰声,撕扯声,呜咽声,甚至是摔东西和掌嘴的声音。
发出惊叫的人似乎被捂住了嘴,说话变得断断续续,除了偶尔一句模糊的杀了她,其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杉瑚眉皱得越来越紧,仔细回想之后,她已经发现这宫殿的不对。因为方才从外观上看,这座宫殿明明就只有一层,只有这么高!
腾腾烟雾、泛着腐臭的浓香、幽魂般的宫装丽人、声嘶力竭的尖叫、看起来完全不存在的第二层……
还万寿宫,跟个万鬼窟似的!
她尚来不及仔细观察,太后已经从剧烈咳嗽中平复下来。她说话还是漫不经心的,带着淡淡倦意:“你听到了,这个贵妃,从不是你的。”
杉瑚嘴角勾起:“哦?难道皇帝哥哥还在太后娘娘这里金屋藏娇了吗?”
楼上本已渐渐安静的人再次激动起来,那个游魂般的太后突然多了些人气,微冷道:“不许再这样唤皇帝。”
杉瑚却蓦地扬高声音:“楼上的是哪位妹妹呀,今后若你我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你不如……”
太后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掌嘴。”
脑后忽然起了一阵风,非常细微,甚至吹不起杉瑚鬓角的碎发。
但她所习内功为路阶白所授,源自百花杀创始人百里小小的青国秘法,又经最精锐的杀手们改造,最锻炼人的五感。
杉瑚第一时间便已察觉,电光火石的瞬间,她控制住了躲闪的本能,打算硬挨。
然而,头顶突然传来咔擦咔擦的破碎声,随着无数惊呼,一团东西掉了下来!
而且,一面掉,一面还在发出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