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瑚手下意识一抬,似要放在心口,压住那乱跳的心,在半空顿了顿却猛地放下。
她一个骨碌坐了起来,低眉敛目后退几步:“师父,今日你教我的我都记住了。日后我必然更加注意环境之中的细微变化,不再犯大意滑倒这样的错。”
路阶白微微颔首,他的猫还是这么聪慧,领悟力过人,无需他多舌。
杉瑚看出他的赞扬之色,偷偷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眉眼弯弯地道:“那师父,我还要去厨房做饭,就先告退了。”
路阶白瞥见她的小动作,正想出言调侃,闻言眼神微沉:“雪尚未化。”
他神色自然,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停顿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不由皱起眉,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要下山?”
声音已然有些干涩。
杉瑚灿烂一笑:“是啊,除了十二月与一月里大雪封山,其余每月总有三四天要下山采买。师父不用担心,我明日晚膳前必然回来。”
“柳藻?”
她眨眨眼,认认真真地回禀:“柳藻毕竟是男子,女孩子的东西,不好总让他带。”
她又这样,她总是这样。
路阶白袖底的手握了握拳,每次要瞒他什么,便一脸天真无辜。他曾经不在意,但现在却开始有了怒气,甚至还会控制不住,流露出来。
想到此处,声音骤然一冷:“出去。”
杉瑚似乎未觉他的不悦,乖乖退下。她站在雪地里,深吸一口气,只觉寒气沿着口鼻一直冻到了心肺,待整个胸腔都变得冷冰冰的,方才缓缓吐出。
之前半途而止的手终于落在心口,摸了摸,感受到平静的心跳,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如往常受到嘉奖时一样,兔子般一级一级地跳下台阶,朝厨房而去。
待做完饭,她易容出门,沿途笑眯眯地和柳藻打了个招呼:“柳藻,饭菜我照旧放在炉子里温着,晚间记得伺候师父用膳。”
“得嘞,二大人!”柳藻被那穿着破烂的樵夫吓了一大跳,直到看到那灵动的黑眸才回神,嬉皮笑脸地应下。
“咱们二大人能忘了吃饭练功,这七日一次的下山,却总是风雨无阻,还说不是会情哥哥呢。”
他唤路阶白大人,不知何时却开始喊杉瑚二大人。杉瑚觉得听起来跟“二货大人”似的,抗议多次,未果,也只有随他。
“情哥哥?”杉瑚危险地眯眼。
柳藻打量几眼杉瑚身上的装扮,啧啧摇头:“你若说不是情哥哥我也信,哪有姑娘家会情郎,跟你一般,次次都扮男人,还是这般糙汉样。莫非,二大人有女女之好?”
杉瑚眉一扬,似笑非笑:“柳藻,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看来那次的辣椒泡饭还没让你长记性。”
柳藻顿时想起被杉瑚在饭里下辣椒的悲惨经历,他最吃不得辣,浑身一个激灵,赶紧闭了嘴。
杉瑚笑嗤一声,越过他,往府门行去。
等她走远,柳藻方才放松下来,又忍不住摇头晃脑地点评:“可惜啊可惜,这么一个漂亮姑娘,怎么就喜欢摧残自己的好身材呢?”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深以为然地重复了一遍:“摧残。”
柳藻不由感叹:“可不是吗,每七日就缠腰裹胸。女子身躯最该爱惜,缠腰还好,二大人汹涌,裹胸多伤身!”
那声音蓦地一顿,再响起时带上了阴测测的森冷:“汹涌?”
柳藻浑然未觉,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可不是嘛。摧残自己也就罢了,二大人若真是喜欢女人,那才是遗憾!”
声音又是一顿,这次冷得刺骨,一字一顿:“你遗憾?”
柳藻终于觉得不太对,这府里,会说话的除了二大人和他,就只有……
他小心翼翼地转回身,就见自家国师立在身后半臂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眼神如刀。
“大大大……人?!”
路阶白淡淡地道:“后山清粪三月。”
“大人饶命!”柳藻一声哀嚎,钟粹山可是天然山,谁会管大自然里野生动物的粪便,况且这山中动物多多,他哪里清得过来?
路阶白回眸,更正:“半年。”
柳藻顿时闭嘴。路阶白明明是淡漠的两个字,他却偏偏听出了咬牙切齿地意味。
他迟钝地开始回想这师徒平日相处的情景,脑子突然转过一个弯,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大人莫非对二大人……
不!会!吧!
那头杉瑚已经出了国师府,吹哨唤来一头灰色的赖毛山马。
她骑上马,背着一捆柴,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浑然未觉身后远远跟着一道轻飘飘的白影。
她动作娴熟,一个时辰不到就已下山。此时黄昏方过,市集之中正是热闹时候。
杉瑚让山马回林中吃草,自己调整一下背柴的担子,迈开步子,一路吆喝,很快便融入人群之中。
钟粹山在皇宫后,基本属于皇家,但山脚也有一小块向平民开放,只是那块林子多野兽。
当一些穷苦百姓过不下去之时,便会铤而走险,白日入林砍柴,夜里再挑出来沿街叫卖。这样的樵夫人数不少,多为独来独往,且因易出意外,流动性很强,从来不缺生面孔。
杉瑚作此扮相,毫不起眼。
不一会,有家民居开了门,把那樵夫叫了进去。
这一片的街道都是四方街,市坊不分,道路把房屋隔成一个个小方块,每个回字形中间都种了一棵京城特有的白松。
如今山下气候渐暖,雪基本化了,但白松四季枝繁叶茂,且枝叶均是白色。路阶白轻轻松松隐到了白松叶间,黑眸静静盯着那间民居。
少时,前门打开,之前的樵夫出来了,继续叫卖剩下的柴,路阶白立刻跟上。
樵夫又进了另一座气派些的宅子,过一会骂骂咧咧地出来,担子上的柴没少,显然生意没谈成。
路阶白这次却停在原地没动,眼底浮现一丝异色。若非他对气息敏锐,只怕就跟着走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如此小心?她又已经做到了什么阶段,竟然已经有不少隐秘的势力?
须臾,房门再次打开,出现一个转着铁核桃的老翁,向鸟市而去,弓腰驼背,与寻常有些闲钱的京城老翁,并无不同。
路阶白毫不犹豫,动身跟上。
老翁悠悠地散着步,不时停下来逗弄商贩笼子里的鸟雀。走了一阵,他进了一个鸟语喧嚣的大棚子,一同的还有一群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路阶白冷眼瞧着,树下人来人往,无人发现头顶的白松叶间藏了人。
鸟市气息纷杂,已无法再根据气味找到杉瑚。路阶白却无着急之色,靠着树干,从容地等。
待那一群衣衫鲜亮的公子哥们提着新买的鸟笼出门,商量着去斗鸟的日子之时,一道白影鬼魅般闪出。
他眸光一扫,很快锁定了一个蓝衣公子,黑白分明的眼似乎能看透世间一切伪装。
然而,跟着跟着,路阶白的脸越来越黑,波澜不起的眼底开始酝酿狂风暴雨。
好,他教的好徒弟,养的好猫。这无师自通的能力,还真小觑不得!
这一群人……竟然是去寻花问柳的!
而且,问的还是倌馆的花和柳。
莫非真如柳藻所言,她是去会情郎的?这么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会个倌馆情郎?
路阶白缓缓眯起淡漠的眼,唇角没有笑意地一勾。
“胡老板,兄弟听说,近来绿竹轩中到了一批很是不错的货色,今夜不如带我等一饱眼福?”
杉瑚摇着一把折扇,暗暗挡开一只往自己腰间伸来的咸猪手,微微一笑:“这个自然,品箫弄玉的雅事,若无哥哥们同行,一个人做有什么意思。”
那伸手之人生了张容长脸,眼睛眯得细细的,一个劲往杉瑚脸上瞟:“要哥哥我说,再好的货色也不如胡老板。有老板作陪,胜过碧兰阁所有头牌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一怔。
杉瑚却无怒色,折扇一合,笑着拱了拱拳:“可不是么,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京都中论鉴赏风月,承蒙各位哥哥不弃,在下也勉强算得一个伯乐。”
但见公子纤秀,眉目如画,不动声色便给自己解了围。
众人急忙笑着应和,不少人出来打圆场,把容长脸的祝公子拥到了另一边。然,这些公子们虽然和杉瑚称兄道弟,眼角眉梢对她却没多少恭敬之色。
世人皆知,京都品月斋,早早便有,却到去年才兴起,专做权贵的私密生意——调教奴隶。从赶马车夫,书房侍童,到床脚的玩物,品月斋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那里既接受有主奴仆的教导任务,也收了不少无主的贱籍下人,待教导好后,供人挑选。
斋中来往多是罪臣家眷,除却明确打入绿竹轩和盛红楼的,但凡被贬入奴籍之人,大多都在这里。故而气度谈吐,更显不凡。
最难得的是,此间出身的奴仆,个个温顺听话,忠心耿耿。就算是最桀骜不驯的,到这也被教得服服帖帖,且还能保留住一两分原来的性格。
说起老板胡公子,更是烟花柳巷第一名士,生就一双风月慧眼。只要经过他手的奴隶,无一不是顶尖好奴。可惜他身体不好,甚少露面。
如今这京中有权有势的人家,都以拥有一名出身品月斋的奴仆为荣。即使是风月场所中的男女,也个个渴望能得胡老板一句指点。
祝公子被人拉到旁边,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杉瑚的背影:“什么玩意,调教下人的人,也不过是个奴性的贱骨头,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一旁有人劝道:“祝兄的父亲在战王手下做参军,自然与众不同,未来前途无量,何苦跟他生气。”
见祝公子脸露得意之色,那人才小心地道:“据说,品月斋的背后颇硬,其中还有江南富商的供应。胡老板此人左右逢源,不少贵族都对他有意,且他确实不是奴籍,玩弄不得……”
“呸!狗屁!”祝公子脸色突然一沉,言辞越发粗鄙:“玩不得?老子玩得就是他!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生来做兔子的贱骨头!”
顿了顿,他又问:“听说,他与绿竹轩头牌华裳不睦已久?”
“这个……”
“嗯?”
“听说是。”
祝公子眼中阴邪之色大盛,视线灼热地盯着杉瑚,缓缓舔过自己的下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