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西丰县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旅馆紧挨马路,窗户开一点缝就感觉车轮从脑门上轧过。第二天一早,我们包车去冰砬山林场,也是冰砬山森林公园。两小时的车程,非常颠簸,一路尽是生动可爱的绿色,水田、村人、孩童……一切气味和声音都相得益彰。
这里的林区建设果真非同凡响,树种名称一一标识,还设有气象观测点、鸟类观测点。我采集了一些土壤标本和树木根须的标本。林区空气非常凉,山腰处有一个“冰山湖”,“天然氧吧”这样沾满了都市脂粉的词汇已远不足以形容我们置身浩瀚林海的感觉。天地一时间都小了,日月不见了踪影,尽管树上悬着打盹的蛇,我也依旧不感到任何恐惧。人本就大自然的赤子,心中理当充满赤子情怀,每每身临纯粹的自然之中,我都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仿佛自己出生在这里,而且从未离开过。
我在强烈质疑都市存在的必要性。人类究竟想要怎样程度的物质生活?我们到头来不过是在积累自我毁灭的无数种可能,而非自我实现的绝佳方式。科学技术无止境地深入发展只在透支文明的活力,人类无视文明活力的流失也不过是在期待通过冷战和热战去蓄意摧毁发展的最好格局。
从西丰回到沈阳,我好好睡了一觉。而后几天由汪健主持问卷发放工作,凝固在我头顶的一路辛苦和担忧终于可以放心散去了。后来,经过一番联系和铺垫,我又回访了辽宁省三北防护林工作总站,张站长拨冗相见。谈起这几天我的感受,他频频点头,不仅给与我鼓励,还为我们后期成果整理提出了宝贵意见。他提出我们还缺一张合影,我说不用了,我的衷情已全部留在松涛林海之间,我非常喜欢这里的树,也很尊敬这里种树的人。
这次活动,造访对象囊括了政府机关、科研单位和基层林业部门,接触到了各种类型的防护林、常规造林和经济林,尤其对防护林我们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我翻了翻自己积攒的交通票:长途车、公交车加出租车——在白山黑水之间来回驰骋近三千里!我鞋底的花纹已漫漶不可识,汗水浸透的衣裤晒在阳台上仿佛异域诸邦的国旗……
三千里的长路在我的脚板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层厚茧,在我的心头却削去了一层无处安放的骄躁——这就是我们无从推却的远行了吧,即使偶尔看起来好像歇下了脚步,我们也不可避免地一直在路上——是的,一直在路上;幸运的是,我们总会比肩相伴,不必因路途遥远而绝望、孤单。
2010年8月23日
中秋思友人纵笔
昨夜秋风里,
怀笺空迟发。
蕈香难下酒,
谁为斩缌麻?
闲潭失雁影,
寒烟浸黄花。
明日扁舟子,
孤帆棹天涯。
2010年9月16日
祖屋
几乎是每年都要回老家的,朋友每每抱怨我“失踪”的时候,若不是安居在乡下就是颠簸在回乡的路上。通常我回的老家不过是南阳郊县的姥姥家,至于远在邓县以南的真正的祖籍所在,回去的次数是数得过来的。没有别的原因,一是祖屋倾颓,爷爷奶奶都在郑州,村里没有近亲;二是路途遥远且格外难走,下雨天任是何等健壮的发动机也绝对要在泥路上示弱。
姥姥家则不同,祖屋早在2000年就翻修一新,两位老人也总会抽出一年中的三四个月住在那里,任是哪一家苦心召唤都不为所动。今年又把水泥路一口气修到了门前,来去自如,由不得人不回去住上几天。
可能是受到我们经常回姥姥家的启发,加之年岁日隆、落叶归根之心迫切,爷爷在前两年也亲自主持重建了祖屋,说是“祖屋”,其实不过没挪地方而已,剩下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工程一竣工爷爷就把全家人喊回去,那时我有些什么事,并没有参与新祖屋的落成仪式。今年当然得回去了,而且在回去之前就已听说老人家开始大做准备。先是把洗衣机从郑州运回去,再是采购齐全家人合口的食物与合用的被褥,更不必说联络同宗、收拾房间了。二叔、三叔早我们一天到家,我们到家是第二天中午,村外就可眺见高耸的房顶和房上灰白的炊烟,走进一些就能听到一家人高声的谈笑。
此情此景,容不得我不感慨。爷爷曾不止一次讲起祖屋的故事,有两处片段我记忆尤深。一是在他求学结束赴郑州工作之后,单位落实国家政策把奶奶和其他人接来,搬家时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实在已算客气。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爸爸正在上中学的时候吧,爷爷终于有能力在老家起了一座瓦房,就是先前倾颓的老屋,这在当时引起了全村的震惊——有名的穷小子混出头来了!这一段家史是格外心酸的,我甚至一度筹划着用一本书的容量去消化它,三言两语连故事的一角也挑不开。后来就是数十年在城里的居住,尤其爸爸和两位叔叔先后工作、成家,与老家的距离也渐行渐远了,现在想来是谁也不愿在那时主动扶起打翻的记忆,里面纵然不是张牙舞爪的魔鬼也决不可能是许人愿望的精灵,贫困的苦楚是未亲尝其味的人永远也难以想象的。早在十多年前,眼见孩子们的日子一家比一家红火,孙儿辈的成长也很顺利,爷爷就提出要翻盖祖屋。当时大家既不反对,也不十分赞同,尤其处在家庭和事业的上升期,手头事务繁多,有些顾之不及。
差不多在同一时候或是稍晚一些,姥姥家的祖屋翻盖成了。倒不是有意厚此薄彼,实在只是交通上姥姥家盖房要方便许多,而他们俩在城里并不适应久居;与此同时,爷爷还没有退休,常常要出差和加班,翻盖祖屋的事情就搁置了下来,但我们谁都清楚:这是早晚的事,是老人家未竟的心愿。
终于在前两年爷爷牵挂的祖屋落成了,乡亲都去祝贺,家里人也差不多都赶回去了,屋子修的很高,“黄墙红瓦勾绿边”在鄂豫交界的远乡是很稀罕的,何况爷爷是远近有名的穷小子,和从穷人堆里奋力挣扎、出人头地的典范。听说祖屋落成那天爷爷饮酒至迷醉,也不知多少岁月的沉积被悄悄奠基在屋下。
后来爷爷嘱我给太奶太爷写碑文,说是祖屋建起来要给两位更苦命的先人一个交代。我用一中午的时间把碑文的草稿拟好,爷爷只改了几个字就托人全书刻在了墓碑上,恐怕这是我写的最痛的喜和最释怀的伤了吧,几世人生的全数重量统统刺在上面。
如今想来,我生命中的两处祖屋有很多相同与不同,而这每一处联系与区别都是我用一己的生命所丈量不来的。两处祖屋都是在原址上的完全重建,单是姥姥家还留了一间西屋,如今拿来堆放早已闲置的农具和薪柴;两处祖屋都是后代儿孙集思广益、出钱出力建成的,老人们只是工程名义上的主持者,其实凭任何一家都足以将房屋建起来,但谁也不敢贪功,一砖一瓦都要留下大家共同的见证;更重要的,姥姥家的宅子和爷爷家的宅子都是最权威的家的象征,代表了我们这个出身寒微而生生不息的大家族对家的简单理解和质朴阐释。
两处房屋也各有各的特点,姥姥家的老一些,二老已使用了一些年;爷爷家的可以说是崭新的,阁楼里尚能嗅到木漆的味道。可以肯定的是,老人们的晚年时光都会精心留出一些片段给祖屋,爷爷的恐怕要短促些,郑州的家还需要他和奶奶去操持;姥姥和姥爷已很难在一年中的春秋两季把他们劝进城里。姥姥家的屋建在希望上,爷爷家屋的建在回忆上。我从不觉得希望一定比回忆更高尚,不过是两处境遇的两种看人生的角度,爷爷留在乡下的回忆实在太苦了,浓到一辈子的光阴都泡腾不开;姥姥家从普通的农户干起,每一天都勤勤恳恳,夕阳犁过姥姥姥爷的脊梁,命运的沟壑于是改变了方向。可无论回忆还是希望都水乳交融在我们这个家里,我们有自己的所求,也有深藏在心底的情结。姥姥家的房屋我们常去,爷爷家的即便修的非常好也去的少许多。姥姥家是我们的老家,爷爷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故乡是轻易回不去的,它只是一缕山重水复的覃思萦绕成月下笃笃的桨声——当然这船、这桨都行走在远方之更远的路上……
有些地区的房价近几年高得吓人,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不给这么多居无定所的人构建自己家的机会。尽管故乡会在身后忠实地等你,老家的门也始终为你虚掩着,但浩荡人生总要携风带雨、奔流入海。高房价带来的居无定所在中国人眼里与当初爷爷盖不起房子而家徒四壁并无什么两样,我们太需要在旅身漂泊之处寻到栖息的雨檐,何等富丽的物质关怀和精神麻醉也不如家的慰藉来的沉实和可爱。
随着年岁的增长,手头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姥爷那天喝了点酒,念叨了好几遍:“再聚齐就不容易了……不容易啊……”我为自己规划的人生有相当的篇幅是写在旅途上的,尽管不能全部实现也难免在今后的日子里不能时常回来走一走、停一停。我会牢牢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在这一过程中学着把痛苦的咖啡豆碾成余味无穷的细粉。可我也清楚:有些东西是怎么学习、怎么准备也应付不来的,迎面撞击的时候仍旧会觉得手足无措。可我并不担心,也并不恐惧——总有一些地方让我安放这些“手足无措”,也总有一些地方值得我手足无措地想念和眷恋。
2010年10月6日
天地初成始太虚
——初读张子《正蒙》有些书是不做学问而终生无必要去读的,张子的《正蒙》本是我先前认为“无必要去读”的一种。记得在哪个大学旁听过一堂经学课,讲的是《易经》,说起过张子的这部着作,当时以为是对《易经》的诠注。后来去查“正蒙”的正解,曰:《蒙》是《周易》的一个卦名,该卦彖辞中有“蒙以养正”语。蒙,即蒙昧未明:正,即订正。“正蒙”之解意即从蒙童起就应加以培养,是为“教初学”——这才意识到自己浅陋的理解是何等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在旁听一些教育学的课时又听有人提起《正蒙》,这次弗敢臆断,再谬解为教育学方面的着作了。
针对书名的诠释,张子曾说:“养其蒙使正者、圣人之功也。”这些时日略习品读,这才从字缝中看出:一为《正蒙》,与人教化是根本目的,所赖方式是用儒家学说批判佛、道思想,自成体系地解释天地之形成与大道之何出。
后人据《正蒙》等着作称张子哲学为“气一元论体系”,给予的评价多为“开中国朴素唯物主义发展的新阶段”,还有“为古代朴素辩证法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不知中国人从何时起开始纵容自己断章取义的小聪明,想必“唯物主义”不过是家传的“气”闻之视之与舶来的“物质”有诸多相像,而全天底下的思辨都可以看作是对辩证法的弘扬。此等潦草不像样的评价拿来为学童启蒙还勉强,拿来放在张子着作,尤其《正蒙》一类的今本引言上,实在谈不上半点水准。
张子,本名张载,字子厚,宋凤翔(今陕西眉县)人,祖籍大梁(今河南开封),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进士,授祁州司法参军,调丹州云岩令。迁着作佐郎,签书渭州军事判官。熙宁二年(1069),除崇文院校书。次年移疾。十年春,复召还馆,同知太常礼院。同年冬告归,十二月乙亥卒于道,年五十八。嘉定十三年(1220),赐谥明公。他是同为理学奠基人的程颢、程颐的表叔,理学支脉“关学”创始人,封先贤,奉祀孔庙西庑第38位。与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合称“北宋五子”。张子胸怀“为天地正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集·张子语录中》,中华书局点校本)的学术抱负,站在经学和哲学的制高点上俯瞰古今群儒。他的伟大建树绝不仅仅限于对学说的“局部改良”,而几乎是对先代儒学的再创造。
初读《正蒙》,谈不上些许心得,只是对先人智慧的一点妄自揣摩。
张子提出:“气”为宇宙本体,这也便是上文所指的“气一元论”的概括表示。具体而言,所以我先前会以为张子《正蒙》一类的着作是为《易经》作注,其实本于:“气”的提出是他深入研究《易经》的创获。《易·系卜辞》有云:“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张子通过对这段经文的阐释,以及其中“幽明”、“死生”的意象提炼,提出“气”本体论。他认为,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视之不见的部分称为“幽”,视之可见的部分称为“明”,这两部分虽一隐一彰,却同为一体的不同存在形式,斯“体”也,“气”已也。张子在《易说》中又具体说明了:“聚”和“散”造成了“明”之可见与“幽”之不可见,可无论聚散,也皆为同一物质的不同存在形式。这倒引我想起几百年之后异域番邦的汤姆孙和卢瑟福对于微观世界的研究,遥隔时空,纵横万里,不乏异曲同工之妙。张子也可能是中国,乃至世界第一个从宏观和微观都系统研究过宇宙本原的人。
张子为了进一步说明“气”散,也即“幽”的状态,引入了“太虚”概念。《正蒙》中的“太虚”是张子哲学体系中的最高范畴,这是公认的。他在《正蒙·太和篇第一》中提出:“太虚之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也就是说,“太虚”是“气”的本来面目,万物之聚散不过是三维世界中一时的存在状态,最后仍会回到“太虚”的原始状态上来。张子以此来高扬天的本体地位;同时又不忘提醒众儒:太虚本体不能够离开作为表现形式的“气”而独立存有,从而使得“虚”与“气”之间“本体”与“发用”地位分明,亦是体用不二、相即不离。
如果这是所谓“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我只能说中国学者实在太急于将中国文化与世界接轨,其后果只有两个:一、妄自菲薄,并间接摧毁了我们自成一体的哲学系统;二、制造东西方文化间更大的“暗箱区域”,使西方学者以西方哲学观点研究中国哲学而无法对接,中国学者以西方哲学观点研究中国哲学而穿凿附会,转而不得不寄希望于卖弄断章取义的小聪明。中国哲学是否可以在“唯物”与“唯心”间刻出一条脉络清晰的楚河汉界?这还是个未及深究的命题。既然如此,拿什么去让张子“被唯物”,同时还必须领受“古代朴素”的隐隐谦辞?
在“太虚”的基础上,张子还把宇宙看做一个运动变化着的矛盾体。《正蒙·太和》有云:“有所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有了运动变化,才有了万事万物的出现。这不禁让人联想起《易经》所言“气怏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未经考证,不过我猜测张子也一定从这句话里得到很多启发。《正蒙》为形容并解释万物的运动变化,引入了“神”的概念,更值得一提的是:张子自觉感叹道——“神”是不可知的。“神不可致思,圣位天德不可知谓神,故神也者,圣而不可知(《正蒙·神化》)。”
天地变化性能的抽象,并没有具体的质态,阳气上升称为“健”,引起沉降称为“顺”,阳盛阴衰则“气”凝聚而为大地万物,反之则为天空太虚。这一运动变化过程,《正蒙》称为“道”。关于神、道、气的关系,《正蒙·神化》概括道:“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道”为本体,“神”为体用,但都同归于“气”。“天道”即为万事万物和春秋四时的运行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