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知道那三千克重的金质夜壶,是要送给“中央文革小组”衮衮诸公的,他不敢僭越。仗着和特派员的临时搭上的关系,他也不客气地取了个二千克重银质夜壶,挂在脖颈上,闪闪发光。远远看去,好象一个人长了两张脸皮,弄不清哪是真脸,哪是假面?哪是脑袋,哪是夜壶了。
就这样,大大小小的夜壶,在S市泛滥成灾。直到冬天,干校因为煤粮两缺,怎么变,精神也变不了物质,来解决冻馁之虞,只好放假让莘莘学子回S市过年。那些收藏过秦砖汉瓦的,那些研究过毛公鼎,大司母鼎的,那些攻读过罗振玉氏甲骨文专著的,那些论述过殷墟、仰韶、龙山、小屯文化的所谓残渣余孽,统统回来了。一看满街夜壶,熙熙攘攘。先是可笑,后是惊讶,结果耐不住,讲了:“诸位,你们挂的那玩意是什么呀?”
“献忠心的宝章啊!”
“可那造型,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讲,很象商代夜壶的模样呢!”
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造反派头头耳朵里。“这帮臭知识分子,我让你们跳!”一声令下,统统关进学习班,按计划,要定恶毒攻击罪名判徒刑的。幸好,那位特派员来信了,口气十分严厉地申斥他们胆大包天,竟用如此卑劣下流的作法,污蔑“中央文革”。现已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列为大案、要案,由中央专案组处理。学习班里的老朽们以为这一来可以出牢笼,认为到底是真理战胜谬误。雀跃欢呼了好一阵,并不见人来放他们。这些人不懂得错误也分正确与不正确两种,好人犯错误,上级犯错误,领导犯错误,通常都是好的错误。一般情况下,好的错误,良心上不受谴责,损失也不必在乎,更用不着认错改正,有必要,还得让它错下去。因此,学习班还为他们办下去,家属继续送牢饭。
而造反派头头呢,杜老早给开脱了:“不知不为罪,是阶级敌人利用新生红色政权还未巩固和成熟,诱使我们犯错误的。”“即使是错误,也是前进中的错误,是动机良好的错误,是吃一堑长一智的错误,是逐渐成长为革命者的,必须要付学费的错误。”根据杜老的推论,愁眉苦脸的造反派,一个个喜笑颜开。
“这么说,我们错得对,错得好?”
“当然罗!不过,我要提供一个情况,事先有人知道是夜壶,让我们有意上当。教训啊,教训!顶顶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他们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做梦也要复辟,梦想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啊!”
“谁?”
一言九鼎啊!副书记的灭顶之灾降临了。先是二双的妈妈被逼自杀,不多久,副书记惨遭毒手,连尸骨也荡然无存。一对双胞胎兄弟,要不是危楼人冒死收留,怕也早折磨到地府去寻找双亲了。
历史的一页,就这样轻轻掀过。
可在健忘症患者的脑膜上,连这轻轻的动静也不会有。“文革”以后,杜老只记得自己也是夜壶事件的受害者。其实是造反派也害怕他,不敢用他了。因祸得福,如今全对了,对得不能再对。前不久,S市整党,关于清理三种人问题,他还作了二十多分钟指导性发言。
有人给他提了个条子,请他解释一下二千克银质夜壶宝章,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他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好象外星人ET,提出了一个绝对外星人的问题似的。难得的是他老人家很坦然,若无其事。讲完了话,继续在主席台上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作长者相。
因此,我们大家替吴清华老太捏把汗,真把塞拉西和这商代夜壶,弄到杜老的四合院去,万一唤醒他失去的记忆。那冤魂,那鲜血,那泪水,那哀鸣,那呻吟,那黑暗,那污秽,那一切一切都涌上来时,他一定会疯狂得把老太掐死吧?
幸好,健忘是种顽症,不大容易痊愈。否则,许多作长者相的同志,总惦着自己没擦干净的屁股,就会坐立不安,有失体态了。所以,健忘(包括为了忘却的忘却)是比麻木,比装孙子更高的幸福。瞧,四合院的门已经为远隔重洋的客人,和这只商代夜壶打开了。
满面红光的杜老,拱手抱拳迎了出来。
我不由得纳闷,没有人打电话,没有人通风报信,杜老怎么能未卜先知地,获悉吴清华老太要领密斯特塞拉西登门拜访?前不久,我也同样奇怪过,他老人家有那么高的雅兴,教导我勿写《夜壶》。可洋人港人感兴趣的国粹方面,目前只剩下北京前门外八大胡同,上海四马路会乐里那样的勾栏院、烟花巷,还无人问津,非行家里手,谁个敢写?所以我只能凑趣写个《夜壶》。但杜老能在四合院里,感知S市哪怕最微细的神经末梢的颤动,可见他退而不闲,离而不休,身虽在野,心犹在朝,余热熊熊,欲罢不能。现在,他的头衔,倒比他未退之前,翻了一番。
塞拉西也算深知中国的,连忙作揖。
现在,这位皇帝不怎么居傲了。第一,这幢在S市首屈一指的四合院,便知道主人非等闲之辈。第二,同样退,从台前退到台后,和从台上退到台下,是不等值的。第三,他认为,在夜壶上必须和这位大人物,要好好合作的。因此,鞠躬如仪,礼貌备至,朝深深庭院走去。
老百姓是最识趣的,吴清华便晓得该止步了,但这只商代夜壶还在门外,赶紧咳嗽一声提醒。
杜老停住,慢慢转回身来,好象头一回见到这不伦不类的东西。自从黄金时代结束,夜壶灰溜溜回危楼这几年,风吹雨淋,倒真的象“旗手”希望的那样“出绿”了。S市人病态的疯劲,必然同时爱走极端。再不济,这夜壶也是商代的呀!但只要加以否定,就全他妈的不存在了。看样子,这位先驱者是不打算承认这好不容易出绿的夜壶了。
记忆力怪好的老太,提醒他:“您忘了,那时节人人都挂的。后来,又说挂错了,人人都请罪。二双他妈、他爹不就为它活活送了命么!”
老太爷记性不佳,老太爷的众多子女,却听得十分堵心。于是便借洋人的光,把老太和围观的凑热闹的群众赶开,并且以威胁的口吻警告众人:“你们谁再敢把大夜壶弄到我家门口,别怪我们不客气!还不赶快扔茅坑里去!”
“扔扔扔……”S市人最乖顺了,都是左边嘴巴挨打以后,又把右边嘴巴奉献上去请打的老实主儿,急忙把那夜壶挟起来,准备来处来,去处去,继续沉沦,等下次“文革”。
密斯特塞拉西一看形势不妙,连呼:“NO!NO!”急得连汉语也讲不上来了。这位国际夜壶权威全不顾体统地冲过去,一把抢过来,将这夜壶紧紧揽在怀里。
我们敬爱的杜老,记忆力衰退已无法挽回,该记的全记不住了,但理解力还是不错的,反应也相当敏捷。马上,他明白了全部精髓所在。尤其塞拉西名片上的头衔,使他茅塞顿开。他连忙伸出一只手去,那姿势很有点象溺水者捞救生圈一样。搂住夜壶的塞拉西,赶快腾出手来握住杜老,大有捉一条滑腻的泥鳅,生怕逃走的模样,死死地攥紧着,再也不肯撒手。两个人出发点不同,但不言自明,竟那样心心相印了。
那天夜晚,杜老摆了一桌鱼翅海参席,宴请国际夜壶爱好者协会名誉主席。四合院里,张灯结彩,透出一派喜盈盈的气氛。
他的儿女们自然拥护老爷子巴结洋人,在搞洋务吃香的时代,攀附上外国人是再时髦不过的事。不过,讨好一位夜壶权威,怕不免有点尿臊味;而且“文革”夜壶丑闻未泯,老人家至今屁股上残留没擦净的粪迹,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吗?
“错啦错啦!”杜老指点他的接班人说,“听着,孩子们,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为了两张皮,一张脸皮,一张肚皮。你要脸皮,就不能要肚皮;你要肚皮,就不能要脸皮。我这一辈子,总算悟出这点学问,你们好好琢磨去吧!”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那些如狼似虎、为非作歹的少爷小姐,大的四十老几,小的二十出头,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老爷子口出真言。这发自肺腑的人生哲学的最高精华,如醍醐灌顶一样,每个人立刻都大彻大悟了。
夜壶!啊!夜壶!
赞美你啊!商代夜壶!
就在那天晚宴上,我们S市的中国夜壶研究会正式成立了。会址就设在用修危楼的钱,盖的这精致漂亮的四合院里。在履舄交错,杯盘狼藉的餐桌上,S市的那些无法和外商签订合同,捞取几十万美元回扣,存入外国银行的人;只会画圈当官,胸无点墨,无法和洋人进行学术交流,不甘寂寞的人;拿不出正经货色,贩卖一些国粹垃圾,以博高鼻子一粲的人;以及一切想拣洋捞,抢外快,图洋货,吃洋饭,为了肚皮不要脸皮的人,都围在矗立于宴席中央的商代夜壶四周,频频举杯,向塞拉西敬酒致意。
S市将成为夜壶之都。
S市将是夜壶发扬光大的文化中心。
S市的市徽是这商代夜壶。
S市的市壶,毫无疑问,必将是这呈“忠”字形的夜壶。
万岁!
沉睡了十年的记忆力复活了,与会人士的脖子上,重又套上了或金碧辉煌,或银光灿烂,或铜绿斑斓的夜壶宝章。杜老依然恪遵旧制,挂的是两千克重的银质夜壶,可见不该记住的东西,他倒偏偏没有忘却。
酒喝多了,慢慢地,视象模糊起来,一个个座上客,都成了夜壶。他们彼此感到惊讶,然而也似乎不觉异常。
壶?人?连我也莫衷一是。
整个四合院,飘飘欲仙,当逝去的岁月复归,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境感。恢复了青春的样板戏,重又在现代化的立体音响设备里放送出来,虽然不免令昔日的票友、当年的知音产生一种感伤惆怅的情调。但魂兮归来的呼唤,却也能抚慰那如醉如痴过的脑袋。正好,“谢谢妈”又来了,一曲难忘,都举杯起立,浮一大白,好不痛快。
不过,那满得快溢出来的杯子里,斟的不是酒,而是那十年漫漫长夜里,正直善良的人所流的血。一杯杯鲜红鲜红的血,滴在桌上,滴在地里,滴在一块块应修在危楼的砖的缝中。
也许正是这血,冲决出一个新时代。
也许正是这血,推平了歪歪斜斜的危楼,一幢新的建筑物正在地平线上崛起。
也许正是这血,我们不应该忘记那场荒谬,那场灾难,那场悲剧。
当我结束《危楼记事》系列小说时,不禁思索:是因为有了危楼,才出现仍在四合院里豪饮狂啖的夜壶?还是由于有了夜壶,在S市Y大街J巷里才出现象比萨斜塔似摇摇欲坠的危楼?类似先有鸡后有蛋或先有蛋后有鸡的问题,直到写到最后,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愿有识诸公,幸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