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就那么惶惶然地来了,在以往的二十二个年岁里,每年过生日都会有诗媛陪在身边,当然,还会有慈祥的爷爷,能言善道的爸爸,以及美丽温柔的妈妈,而今年的生日,恐怕她要孤单地一个人过。是的,所有的长辈们都到了另一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却在遥远的地方埋怨自己。
二十三岁,意味着逐渐老去和面对现实。成长的过程是幸福的,然而在那过程中,你多半不会满足于现状,只有在长大后才会发觉真正的现实是那样的残酷。
生日这天清早,曦媛一个人去了鼓浪屿。鼓浪屿阴翳的小道和洋式阁楼在晨阳的抚照下投下莫可名状的暗影,令曦媛感到莫可名状的阴冷。她在小岛上一晃半日,怎么也想不通那条打好的白色围巾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可她偏偏就回忆不起来自己有没有把围巾从寝室阳台上收进来。噢,离开成都的那一日她都在做什么?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有时候那些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记忆苍白得让人很快忘却,只有一些美好的假象让你记一辈子。当你在这个虚伪的世界上望着某双空洞的眼睛时,当它对着你的瞳孔假装友善地微笑时,当你觉得那种笑足以融化你冰封已久的血液时,或许你永远也想不到有天它会持续升温直到把你的灵魂烫死。
就在她闭着眼睛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想象着这片皇丽的岛屿带着她的身体漂向这颗水体星球的某个未知的角落时,就在小岛被她脑海里的那片黑暗吞噬得只剩下最后的荒堡和空荡荡的别墅时,她的身体被一阵猝不及防的振动惊醒。她睁开眼睛坐在金黄色的细沙上,对这个世界的安然无恙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失望。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再次振动,她收到了一条发自石瑶的短讯:曦,11点30分,莲坂老地方见,给你一个大大的礼物。
是的,曦媛几乎不敢相信石瑶会这样突然地出现。
她按时到达了莲坂的老地方,那是一间宁静的咖啡屋。咖啡屋的灯光像夜幕降临前晚霞退尽的黄昏那样把薄薄的光晕铺洒在餐桌之上,若隐若现的是用餐人的脸。凭着习惯,她很快就走到了咖啡屋尽头的角落里,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石瑶和樊斯灏,还有一张令她永远也想不到的面孔。当然,或许你想到了。
“姐姐。”诗媛走到曦媛面前,在她的额前留下了一个温暖的吻。
“告诉曦曦,你的好消息。”石瑶拍了拍诗媛的背,樊斯灏坐在石瑶的对面,他们看起来就像诗诗的监护人,噢,是的,俨然一对小夫妻。小夫妻,曦媛的脑海惊讶地闪过这样一个词,她想起了石瑶对前世的幻测:“民国初年,我们出自同一个母体,长大之后,嫁给了同一个陌生男人。”噢,在她那严重贫血的苍白的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云。
“姐姐,我考上了厦门S大,是瑶瑶姐姐教我报的第一志愿喔。”
“噢,真了不起!”曦媛欣喜地亲吻着妹妹稚嫩的脸蛋,然后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看来,姐姐拿你没办法,自然有瑶瑶来当你的姐姐了!”
“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说噢!”斯灏提醒着诗诗,然而诗诗显得一脸为难,“好吧,我替你说……”
“不要嘛。”诗诗阻止道,当然,你过一会儿就会知道阻止无效。
“到底什么事?”
斯灏不顾一切地说:“诗诗现在是个单身的乖女孩了,你不用为她左操心又操心了。”
然而,当斯灏说完,诗诗却一脸尴尬。
“当心碎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胸口的鲜血却将黎明染红。单身主义者,是这世末的英雄。”诗诗平淡地说,眼睛里闪烁的幸福光芒变成了伤痕累累的形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疲惫的漫长又败北的战斗。然后,所有的人都陷入一场面面相觑的尴尬。
“诗诗,你经历了什么了吗?”曦媛用惶惑的目光打量着诗媛。
摇头。
“楚知雄有没有拿你怎么样?”依然惶惑。
摇头。
“哦,没有就好,那么,刚才的话,你是怎么说出来的?”
“知雄说,这是你分手时留给他的话。”
“哦,是么……”是的,曦媛忘了,她对楚知雄说过太多话,她无法记住她所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是你说完就忘的,何况,对于一个本就应该忘记的人。
“好了嘛好了嘛,今天我们只提开心事。”石瑶说着,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来,“诗诗再过几天就要军训了,以后你们就可以常常见面啰!”
曦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她想感谢的一个人,这段日子每逢晚饭后都会送她先回到亲戚家,再回自己家的那个男人。或许你又猜对了,她发了条短信给朔涵,然后,从一个人的世界走出来,融入到久违的欢乐氛围中。
大约过了五分钟,从咖啡屋外进来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朔涵,而是,嘉妍。嘉妍和往常一样浓妆艳抹得像个妖冶的皇后,是的,她带着一份“贺礼”准备送给曦媛。
“你怎么来了?”斯灏最先从位置上站起来,他看上去一脸紧张。“你在跟踪我!”
“哦?我怎么不能来,难道,这里是你们的天地吗?”嘉妍娇憨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曦媛讶异地看着嘉妍,但嘉妍微笑依旧:“好久不见,欢迎欢迎,你也在厦门工作吗?”
“可不是吗,我在美岱音像,这里边是我特意向美岱老总要来的礼物哦!”嘉妍说着,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曦媛。
曦媛打开一看,一封“破处协议”赫然眼前,再看内容,顿时怒火中烧——
甲方:
十分感谢您慎重考虑并且同意合作您的第一次。我也将努力配合并完成以下义务:
1.甲方大学期间的所有学费由乙方承担
2.乙方每月付给甲方至少5000元生活费
3.……
“嘉妍,请把你的‘贺礼’收回,谢谢。”曦媛按捺住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然而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突然虚弱的说话底气却暴露了她的行思。
“怎么了曦媛?”石瑶不解地看着曦媛,斯灏的表情却不太自然,仿佛已经猜到嘉妍会怎么做。
“你不妨把它带回去好好商酌商酌,不然,推掉的或许就不只这十几二十万,可是你妹妹的前途和未来喔!”嘉妍的言辞愈发放肆,她吐出的字字句句都仿佛绽放在昏暗光线中的邪恶之花,她的口吻就像带毒的花粉令人血脉膨胀。
“不用了,谢谢。”曦媛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变得很急促。
斯灏和石瑶同时伸手去拿桌面上的信封,他们的手就那样不约而同地交叠在一起。然而,嘉妍却伸手制止了:“这是我给曦媛和诗媛的礼物,是秘密喔!”
诗媛趁着大家尴尬的档,伸手抽离了那个冠有“美岱”字样的信封。当她看完那份协议,不禁恼羞成怒,于是她拍案而起,险些一巴掌落在嘉妍施满脂粉的脸上。嘉妍一把抓住诗媛扬在半空中的手,她万万没有想到柔弱的曦媛居然有个如此泼辣的妹妹。“怎么,对我的贺礼不满意呀?”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们公司是专门征二奶的吗?!”诗媛说话向来不分场合有话就说能信口开河绝不口软,这点和曦媛形成很大的反差。好在此时周围的人已经逐渐离去,除了服务员就是自己人。
“小妹妹,你不要太高估自己,怎么说费总也是个大公司的总裁,人家愿意给你留名额算是看得起你,要是收了你,他老人家还要预防别人在背地里说他罗莉控呢!”
石瑶和斯灏闻得气味不对,再次伸手去开那封信,然而这一次,却被曦媛制止了。“嘉妍,你给我走,走!”说着,她把装着协议的信封揉成一个纸团狠狠地砸向嘉妍,她的嘴唇因气极而变得毫无血色。
嘉妍站起来盯着曦媛,橘红色的嘴唇迅速闪过一丝邪恶又诡异的笑,然后洋洋得意地带上皮包。是的,她的这一举动彻底让曦媛看明白了,昨日的亲昵和微笑,全是为了今日的“报复”而掩伏的。有些女人就是那样,对所爱的人太客气,而对自己的情敌太苛刻。噢,女人有多可怕,她们的心思细到让你无法察觉,她们的潜伏期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是的,嘉妍对曦媛的表现很满意,她既没有让自己在樊斯灏面前死得太惨,同时又羞辱了林曦媛。她扭着胯去卫生间,抽水槽里的水犹如印度尼西亚大海啸直冲向地面,冷不防溅到她蜘蛛网般的丝袜上,然而她还是很得意地用那专门用来主持节目的好嗓音在厕所空灵的音箱里浑转一气,那种得意的尖叫声几乎令整间咖啡屋晃动起来。
当她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方朔涵却堵在了门口,噢,方才的那一幕全被站在远处的他看在眼里:“你好恶毒,每次你在上网的时候都要跟我哭诉斯灏对你的冷落,当时我还很同情你,可谁知道你竟然会去报复一个和你丝毫不相干的女孩。你简直就不是个人!”
嘉妍的眼睛里突然流淌着感伤:“你……”
“噢,我说错了,你是个神。”朔涵的语气很和婉,嘉妍差点误以为他是在称赞自己。然后,朔涵接着说道:“你是每个人心中的……”
“什么?”
“瘟神。”说着,朔涵转身离去。嘉妍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朔涵远离的背影,目光里闪过一丝敌意。
朔涵到场的时候,石瑶和斯灏感到十分意外,噢,是的,他也是石瑶的小学同窗。而这对于斯灏来说,却是不被受欢迎的。斯灏见过这个人,在那次成都的老乡会上,然而在那时他并不知道朔涵是曦媛的小学同学。然而,朔涵对斯灏也有误会,他的招呼便打得不太对:“你好,见过面的,你是曦媛的男朋友吧?”当然,他只是凑近斯灏的时候才这么问,算是一种试探的语气,斯灏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并没有做正面回答。
这个时候,一个身着橘红色花边围兜的服务生端了杯饮料给刚刚到场的方朔涵,然后,用一种特殊的微笑看着曦媛,这一切除了石瑶,其他人并未注意到。当然,在场者都注意到了这是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她有着细而大的眼睛,硕长的睫毛以及削尖的下巴,那张紧闭的嘴唇露出一丝乖巧的笑,然而她那苍白的面容与略显呆滞的眼神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的,她长得太过标致,在她那饱满而透明的皮肤上找不到丝毫细纹与黑色素沉淀,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某种充气娃娃。
“请问,是你过生日吗?”服务生的声音有些做作,并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说话。
“嗯,是的。”曦媛的目光仿佛被抽离了判断力一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只是由于在酷暑时季,她已不再把手机挂在颈上,因此她全然不知包里的手机屏幕正映出一张畸瘦的、苍老的、干枯的、丑陋的女人的脸。
“那么,请收下这个娃娃。”女孩拿出一个半米来高的娃娃,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曦媛,这令石瑶感到几分怪异的意味。石瑶突然发现咖啡屋的音箱早在这个女孩到来的前一秒停止了放音,仿佛是为了避免暴露某种形迹一般。
“嗯,谢谢。”女孩始终看着曦媛的眼睛,曦媛的意识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对女孩的话语言听计从。
曦媛顺从地接过娃娃,诗媛却如同发现宝藏一般将娃娃夺了过来:“哇噻,SD娃娃,真的吗?”
“是的。”女孩的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如果你喜欢,明天早晨来找我要吧,我叫安思缇。”
“啊?你要送给我吗?SD娃娃很贵噢,我可没钱买的。”
那个自称“安思缇”的女孩依旧诡异地笑着,然而这一切在小小的天真的烂漫的诗诗看来,是那样的美好。她认真地打量着安思缇,然后说:“你真漂亮,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样多好。”
“你会实现愿望的。”安思缇抚摩着诗诗的脑袋,然后,从这个角落离开。就在她从这里消失的下一秒,咖啡屋恢复了先前的音乐。
或许,一切真的如石瑶所预感的那样,安思缇的出现,大概会带来某些不测的讯息。
十月长假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朔涵帮曦媛找了份电台的兼职,那是一档夜间的互动点歌节目。
互动点歌,应该说这是一档十分轻松的工作,然而这一个晚上,曦媛却难以驾驭这场互动。她先是从耳机里听到了突如其来的怪音,不难判断,那是电磁波干扰的信号的声音,然后,音乐的声音突然变得忽隐忽现,好似调音台受到了某种不明物的操控,终于,四周变成黑黢黢的一片,是的,她遇上了猝不及防的停电。然而她却在耳机里听到了一个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女孩在电话的那头说:“我想为小京哥哥点首歌,今天是他的生日,请你……”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曦媛可以判断,那种声音一定来自曼莎。小京哥哥,小京哥哥。只有曼莎才会这样叫林京道老人。然而,曼莎的亡灵绝不可能逃出八音盒,是的,她背叛了老太太的灵魂,她被老太太判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无期徒刑。可是,那种声音明明就是出自曼莎之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曦媛彻底糊涂了。黑暗之中,她感到四周围笼罩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曦媛醒来的时候,对方才所遇到的一切都失去了记忆。她的身旁正坐着诗媛和朔涵。曦媛看到妹妹的脸色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五十公分来高的SD娃娃,和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神似。
“姐姐,你晕过去了。”曦媛明显感到诗诗的声音变得比过去细起来,她的语调甚至带着某种机械化的顿挫感。
“诗诗,你的声音怎么?”
“有些不舒服,可能军训中暑了吧。”
“我给她买了青橄榄润喉片,吃一下应该就没事了。”朔涵说。
“不对,你军训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三号到九月十三号。”
“九月十三号!现在都十月了!”曦媛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头疼吗?”
诗媛摇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
“好累,上课的时候,我好困。”
“军训后的自然症状。别担心了,曦曦,哪个大一新生不累呀?”朔涵说着,帮曦媛提上包,然后,带着曦媛和诗媛走向电梯间。
在电梯中,曦媛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讯:“原手机丢失,号码作废,请记录本条短信号码,斯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