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整天憋在宫内的大高墙里，溥仪的心里头可闷得慌呢……
溥仪重忆张勋复辟时飞机往官中扔炸弹。
出官揭秘——对李淑贤坦言，不久前才知道鹿钟麟“逼官”时声称“不出宫，景山上就开炮”，是假的。景山上根本就没大炮。
婚后，我跟溥仪曾先后两次逛故宫。
第一次是在1963年5月2日。我记得，那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头一天，我参加了“五一”晚会，很累。可我不想扫溥仪的兴致，于是一清早，我俩一起床就奔了故宫。我俩临进玄武门时，他跟我说：
“当年呀，我就是在这儿让冯玉祥的军队给轰出宫的……”
一边走，他一边说。语调平静，全然没有那种惋惜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种平和态度。
进了故宫大门，拐过御花园，朝东走不了多远，就到了毓庆宫。
溥仪手指着紧锁着的大门，给我慢条斯理地讲起了他过去在这里读书的故事。他小声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这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没过一会儿，我俩走过去正赶上一群游客围着一个人，那个人在向大伙介绍说：
“这是当年‘宣统’读书的地方……”
溥仪冲我一笑，拉着我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挤在人堆里听着。
我这时生怕游人认出来，人堆里的这位男人就是当年的“宣统”。溥仪也是如此，他一个劲儿地冲着我笑着。
挤出人堆，溥仪跟我轻声介绍说：
“小的时候，说是在这儿读书，其实，我就是不爱读书。一不想读，就不读了。老师也得听我的，让他停课就停课了。因为我是皇帝嘛！”
“平常，你都怎么读书啊？”我挺好奇地问他。
“说起这个，可有意思了。”溥仪对我说。“起先，由老师带着念。到后来呵，索性早晨由太监给我念一遍就算完了。”
“那老师不管啊？”我觉得他的读书是跟老百姓不一样，因为我小时候也念过几年书，老师管得可严呢。
“瞎……”溥仪接着说了起来。“老师哪儿敢管我啊？有时候，上课时，老师让我们背课文，时间长了，他就打开瞌睡了。我拿纸捻成一个细棍，偷偷地捅老师的鼻孔。之后，我悄悄地溜回座位上。见老师睁开眼，一个喷嚏响亮地打出来，我们几个学生一起这份儿乐啊……”
说到开心之处，溥仪忽然显得年轻了，满面笑容像个幼稚的小孩儿。
走得有些累了，我跟他提议说：“咱俩歇一会儿吧……”
“行啊。”溥仪马上问我：“在哪儿歇？”
我见四周都是宫殿，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当然也不知道在哪儿歇合适，就说：“我随你。”
“那咱俩上御花园吧，那里有长凳可以坐下歇一会儿。”
于是，我和溥仪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面朝着东边，静静地瞧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指着空旷的地上，溥仪提起了自己淘气的童年。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下雪了。每逢下雪天儿，我就跑出房门，唤来太监陪我堆雪人。有时，还叫几个人来跟我打雪仗。想起来，可好玩啦！”
听着他童年的故事，我觉得挺有趣。
“甭看现在我可以随便到处走，可是当皇帝的时候，我在宫里头可憋闷了。”
“你那会儿是皇帝，怎么不能随便走呢？”我听了，挺不明白，于是就问他。
“我3岁进宫，19岁离开故宫。”说到这儿，溥仪叹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宫里这么大的地方，我可以随便玩。可是，要想从宫里出去随便上哪儿都不许的。一个孩子整天憋在大高墙里，总想出去看看，可总也出不去，心里头可烦呢。想去哪儿都去不了，你说怎么能不闷得慌呀……”
溥仪提起童年，就不由自主地怨恨西太后。就是她把他挑进宫里当皇帝，受了这么多罪。而谈起幼年的趣事，溥仪的脸上仿佛焕发出光彩。
“在宫里头，我常和太监玩捉迷藏。我一高兴了，就叫他们来，让他们都用布蒙上眼睛，互相逮着玩。如果逮着了，就罚对方……”
“太监敢罚你吗？”我问他。
“说起来，挺可乐。如果哪一个太监逮着我，我就罚这个太监站半个小时。如果，我逮着了哪个太监，我就赏他吃点心。”
我听到这儿，乐了。“如果哪个太监总逮着你，你老赏他吃点心，他又不能不吃，那还不撑着？”
溥仪笑了。微笑里，闪现出一丝童年的欢乐。
溥仪见我可能不太理解，于是，忏悔似的告诉我：
“我当年的快乐，往往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望着古柏参天的御花园，他伏身指着刚刚萌生的茵茵绿草，对我又讲述起他与太监在这里逮蛐蛐、逮蝈蝈的往事：
“这地方呵，我常在这儿逮蛐蛐玩。一玩就是半天，把什么都丢在了脑后边……”
“你忘了自己是皇帝啦。”我跟他开起了玩笑。
“什么‘皇帝’？就是一个小孩子嘛……那时，我真觉得当皇帝没意思。”
我听了，觉得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我俩起身之后，又顺着花园的甬道往东漫步，来到了浮碧亭前的鱼池。
一簇簇各式各样的金鱼在里边游玩，翻上翻下，十分惹人喜欢。阳光照耀在水中，闪现着一道道银色的波纹。
见溥仪久久驻足不前，似有心事，我问溥仪：
“你在这儿又想起什么来啦？”
“你看……”溥仪指着水池，讲起了张勋复辟的旧事。
“当初，张勋复辟之后，有的军阀为逼迫他。就派飞机往宫内扔炸弹。其中一颗就落在了这个池子里。宫里许多人没见过世面，听说后以为还要扔炸弹，吓得纷纷魂不附体，趴在地上半天不敢起来啦。”
“向宫里还扔了别的炸弹吗？”
“还扔了两颗。”
“炸着你没有？”
“没有。”溥仪说。“那两颗都扔在宫内的空地上了。有人说，幸亏皇帝有菩萨保佑，所以没落在宫殿顶上……”
说到这里，溥仪与我相对而笑。返回身，我跟溥仪又到了御花园。
路上，溥仪跟我边走边聊，讲起了1924年出宫前后的故事。
“出宫那天，可紧张了。冯玉祥派人逼宫，领头的叫鹿钟麟，带着手枪队冲人了宫内。他们在外边把故宫全包围了，限我们几个小时内全部出宫。后来，因为来不及，又延长了3个小时。说是把大炮架在了景山上，如果到时不出宫，他们就开炮。这真叫‘逼宫’呵。”
“你当时害怕吗？”
“怎么不怕呢？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连我父亲也紧急叫来了宫里。怕景山上打炮呀。实际上，这是假的。去年，在政协开会，我见着了鹿钟麟。他告诉我，让景山上开炮是吓唬我。那时，景山上根本没大炮，所以，也不可能开炮轰炸故宫。这是他临时急中生智，编出来逼我出宫的……”
说完这段往事，溥仪像从过去回到了现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乐了起来。
我愈来愈发现，溥仪活像一个老顽童。
他提起童年，也提起了童年与他相伴的太监。在他的眼里，太监是可怜的。
谈起曾经从宫中轰出太监的旧事，溥仪感慨地揭开了从紫禁城内轰出太监而轰动京城这件事的原委：
“在宫里，小太监大多生活很苦。因生活所迫，有的太监只得偷一点儿宫里的东西变卖维持生活。渐渐，形成了风气，一些太监相互勾结，盗窃宫中珍宝。直到一把大火把建福宫烧成了‘火场’。我认为这是太监盗窃之后销赃灭迹，就决心把太监全部轰出宫。这在当时也费了好大的劲。”
“为什么？”我听不明白，就问溥仪。
“因为我的父亲不同意。他认为这是祖制，不能破。我就回了醇王府，他不同意我就不回宫。这样，逼得父亲勉强同意，我于是作出了遣散太监的决定。实际上，这也是师傅们在背后出的主意。”
这一天，我跟溥仪在故宫里呆了很久。尤其在御花园里头，坐了很久很久。他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休息过后，我跟他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家里。
吃过晚饭，溥仪跟我聊的仍然是故宫今昔的话题……
兴趣未尽，我俩相约再次畅游故宫。
溥仪与李淑贤第一次游故宫，经查《溥仪日记》，确是1963年5月2日。
据李淑贤回忆，那一段日子里，她正与溥仪闹离婚。溥仪为哄她，时常带她出去到公园散心或到“老莫”去吃饭。
这一次去故宫，逛着逛着，刚离开毓庆宫，李淑贤就感到累了，心情也不太好，就提出回家。溥仪为了不扫兴，于是，哄着她去御花园长凳上坐着，给她讲故事。在这儿，溥仪讲了他幼时和太监玩的趣事，也说出了心里话：那时当皇帝真没意思……
溥仪在浮碧亭畔对她所述，张勋复辟时飞机往宫中扔炸弹，据笔者考证，确有其事。末代太监孙耀庭老先生曾与笔者游故宫，讲述宫中所闻所历。恰巧，他也在浮碧亭讲起了张勋复辟的往事。他回忆说：
当初张勤复辟时从宫外扔的炸弹，一共有三颗。一颗就扔在了浮碧亭的金鱼池中；另一颗落在三大殿后院，仅仅炸死一条狗；最后那颗炸弹，掉在了月华门房上……
溥仪重提被逐出宫之秘事，揭破当年景山上根本没有大炮的真相，确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关健情节，也是一件有趣的笑谈。据我1984年采访鹿钟麟之堂弟鹿森尧获知：这是鹿钟麟在全国政协与溥仪会面时告诉他的，当时把溥仪笑得前仰后合。
溥仪终于止住笑，对他说：要不是听说景山上架着大炮，我出不出宫还真有些犹豫呢……
关于溥仪历史上在宫中遣散太监之事，当时在社会上引起很大轰动。因为按载沣的说法，这是有违“祖制”的行为。溥仪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为何以致他连父亲载沣的话也当成了耳旁风……历来众说不一。在这里，溥仪确认：是他的师傅们在背后起了关键作用。这也算为故宫历史上一大“谜”，佐证了谜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