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睿曾经在暗地里这样评价穆子瑜:有些人,虽然看起来如同被水草遮蔽住的深潭,但只要探手进去一摸,就会惊讶地发现,哎呀,原来只是个小水坑啊。
之所以这么说,倒并不是觉得对方肤浅,而是因为觉得穆子瑜这个人,撇开表面不谈,内在其实出乎意料的单纯。
这一点恐怕连当事者自身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分区实在是简单到了让人泪流满面的地步,要么是喜欢,要么是讨厌,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少之又少。
大概也正是因此,之前他才会因为“对女孩观感奇怪”而觉得困扰无比,甚至在之后做出了类似于窘迫的尴尬行为,直到他终于确定清楚……喜欢比较多,嗯,是喜欢她。
再比如……他非常厌恶自己的祖母。
这是一位专制的女性。
抛去其他不提,她也算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女性。在三十岁那年丈夫去世后,以双肩承接下了家族的一切,并且带领它一路发展到了今天。大概就是因为早年失夫的缘故,她对于唯一儿子的控制欲简直强到了极点,所以在其因为另一位女性离家出走时才会愤怒到了几乎燃尽理智的地步。
有时候,穆子瑜甚至会想,哪怕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位女性,祖母恐怕都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本性如此,难以变更。所以她和父亲现在那位妻子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女人因一个男人而引发的畸形的战争。
这种事和他没有关系。
但,在父母亲终于分手后,这位老人虽然勉强接受了他,却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对她来说,他是耻辱。
虽然双方都明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对方知道,但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一种虚伪的、矫作的、表面的和平,其下却是暗流涌动。
“奶奶。”
比如此刻,他垂手低头站在她的面前,不是因为谦恭,而是因为压根不想再看她一眼。
“坐。”
“是。”
再比如下一刻,老年女性让他坐下,并不是因为心疼孙儿,而是因为这样的角度比较方便身高较矮的她俯视对方。
屋中的灯光很黯淡,在不需要办公时她从来都是维持着这样的光线,可以说,这是很多女人的共性——红颜易老,而昏黄的灯光会让她们脸上衰老的痕迹不会格外明显。但即便如此,即便将灯光调到极限,即便梳上最合适的发型,即便不断使用一些医学的小手段,她也已经老了,脸上厚重的妆让肌肤无法顺畅透气,更她有点不太舒服,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却停不下来。虽然爱看她的那个人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而小时候一直认真注视着她的那个孩子也早已将目光放到了他人身上……
坐在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年轻啊。虽然是男孩,皮肤白皙光泽,发丝乌木般漆黑……明明是个耻辱,却是家中最好看的孩子,也是……长相最像那个人的孩子。
她一点点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努力忽略掉心头的矛盾感,沉下声语调威严地说:“子瑜,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不,我不知道。”
女性不太愉快地眯了眯眼眸,慢悠悠地说:“那个女孩子,是你请来的吗?”
“……”穆子瑜贴放在膝头的手指轻轻颤动,因为是他的生日,大部分人都是由他亲自邀请而来,原以为将交给女孩的请帖混在其中不会被轻易发现,结果……还是被注意到了吗?他垂下眼眸,努力让声音平淡而自然,“嗯,是的。”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前辈和后辈而已。”少年的话音微顿了下,接着说,“她曾经帮助过我。”但事实上,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是无力的。
“是吗?”
“是的。”
“希望只是如此。”
“……”
“我调查过她,你也肯定如此做过,那么应该很清楚,她和你并不相配。”
“……”沉默无声间,少年将头低得更深,心口却涌动着怒火——这种事情不需要她来决定!
女性眼角余光扫过少年蓦然变白的手指,声线微寒:“我不希望再在这种场合看到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们只是朋友。”
这是他努力想要做出的抗争,却那样的苍白。
“你想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吗?”她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语。
“……”
“我们家不可以再出现那种事情。”
“……”少年的胸口剧烈地鼓动着,哪种事情?令人羞耻的事情吗?
“而你和你的父亲也不同。”女性压低声音,缓慢地说,“那时,我只有他一个孩子;而他,却并不仅仅只有你一个孩子。虽然在孩子中他最疼爱的人是你……”
“……”但他却不是必需品,是随时可以替代的傀儡,只需要按照他们所规定的道路行走就足够,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不可以有自己的意志,不可以……
“回去吧,不要再去和她交谈,我不希望我们家因为这件事而在此引人注目。哪怕你什么都没做,流言却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少年的呼吸仿佛停滞住了,他觉得开口是那样艰难,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话:“……是。”
他原以为对话会这样就结束,却没想到对方话题一转,居然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之前和你王伯伯的女儿打过招呼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
“你觉得那女孩怎么样?”
穆子瑜蓦地抬起头,直视向对方,脸孔上难掩惊骇:“……奶奶?”她的意思是?
“你没猜错。”老人点了点头,“你们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定下来了。”说话间,她的脸孔上挤出一抹笑容,在少年看来却是那样的残忍,仿佛举起屠刀走向死刑犯的刽子手。
“我……”
“这对我们开拓北方市场有很大的好处。”
“……”
“我看得出来,那女孩很喜欢你,和她好好相处,对你的将来也会有不错的帮助,即便最终无法继承家族的事业,至少……”
“……”也不会从云端跌落吗?他现在和身处淤泥中又有什么不同?但即便这样,他也是无法抗拒的。就像螳螂无法抵挡车轮。然而明知道如此,却到底意难平,“喜欢我?她见过一面吧?难道喜欢的不是我这张脸吗?”
女性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但随即又笑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喜欢脸也是一种喜欢。世事难两全,别想去贪求某些不应该得到的事物,那对你没有好处。”
“……”
“出去吧,去请她跳舞,然后带她到没人观察和注意到的角落里聊天,让今晚的她像公主一样快活……就像你本来想做的那样。”
穆子瑜握紧双拳,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不需要隐藏情绪,因为一切的一切,都被这个老怪物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像穿着单衣站在北风中的旅人,除了寒冷和绝望外……什么都察觉不到,什么都做不到。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
“那就去吧。”
“……是,奶奶。”
北风太寒太烈,孤身一人的他什么都做不到。
踏入那昏暗的房间,走到灯火通明的过道中时,他恍惚地觉得自己似乎从一个世界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无论是明亮还是黑暗,本质都没有改变——哪里都是充满了绝望与悲鸣的地狱。
痛恨别人的同时,也在痛恨着自己。
鄙视他人虚伪的同时,他自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次走回去时,少年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惯常的笑容,他对着娇俏的女孩微笑,冲微红着脸的她伸出手,和她一起共赴舞池。
她看起来很开心,笑得羞涩而愉悦,偶尔甚至会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而后手忙脚乱地道歉。
他用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包容了她的一切,美好或是过错。
然而,倒映在湖面上的影子,却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湖心。
只要稍微一阵风拂来,水面泛起涟漪,那倒影便会消散无踪。
少年和少女很快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人们惊讶或者微笑或者皱眉地看着他们的组合,暗自猜测着什么评估着什么。
莫忘也在这群人中。
她好奇地注视着场中身影蹁跹的二人,略带羡慕地说:“跳得真好看啊……”
“要跳吗?”和女孩一起端着盘子猛吃的少年笑着说,“我可以舍命陪君子的!”
“……放过你自己的小命吧,它还只是个孩子。”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果然又是一个抖M吗?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是穆师兄的……咳咳咳吗?”虽然没说清楚,但她相信对方肯定能体会。
“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