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十岁的儿子只管埋着头蹲在那里,不再说话了。林医生不明白,很简单的一个手术,为什么就想不通呢!
在乡下,有时简单的事情就变复杂了,连给人治病都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真是叫人不能理解。林医生看到病人干皱的脸上有着眼泪的湿痕,他从这湿痕看出病人对生的留恋和渴求,尽管他已经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
小小的卫生院在有了病人之后就改变了它原先的空旷和寂静。没有人或人少的地方是死寂的,人是这世间的生气,就像太阳是这世间的光明一样。
丽明在她上班的第一天就来了病人,还是产妇,正是丽明的专业和本职工作,丽明真的感到很高兴。上班第一天就要开始接生孩子了!这个夜晚对于丽明将变得不平常了,丽明在心里这么想,一定是不平常的。
明亮的灯光下那小媳妇静静地躺着,一个聋哑人,不能哭不能说,这种过于的安静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正经受的是生孩子这样一件人生大事,身旁却没有男人守护,这样一个产妇令丽明心里生出同情。在城里的医院里,女人生孩子一般提前就住院了,男人是忙来忙去的,亲戚朋友好像也多,在孩子出生之前已有了浓浓的喜庆气氛,一个新生命的出生是应该迎接的。眼前的小媳妇的情形,使丽明总感到有一点儿反常的东西,想问她的婆婆,却不见在诊室。
这时就见那婆婆进来了,手里抱着个大包袱,直接就放办公桌上了。丽明只好把病历夹挪在了一边。那婆婆打开包袱,花花绿绿的全是小孩的衣物,有小衣服、小裤子、小被子,单的、夹层的、棉的,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全是新的。除了尿布是洗得软软的花布以外,其他的都是崭新的,而且看得出来做工很细致,偏襟的小棉袄胸前还绣着花呢!婆婆说,全是媳妇的手艺,嗓门很高,神情也自得,她说媳妇是山里唯一的裁缝,羊皮大衣也能做。丽明的眼睛被那摊开的一桌面的花花绿绿的小衣服给点亮了!她觉得这些东西好像一下子点缀了这个空间,改变了刚才的那种空而静甚至有点儿冷的气氛。丽明这时想到色彩原来是很重要的,它完全可以改变人的心情和感受。多好啊!丽明欣喜地观赏着那些小东西,这使她很快就联想到那个就要降生的小孩子,那小小的肉乎乎的会放开了声音大哭的小孩子,托在手掌上或放在水盆里洗澡,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丽明已经有好些天都没有接生了,实习结束前一天她小说还接生过两个小孩呢!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
今天接出的,会是一个男孩子?还是一个女孩子?不是重男轻长女,是非常好奇的原因。人的好奇心真是没有办法克服的。
四
乡村的夜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海,尤其到了深夜。在凌晨两点至五点之间,那时的一切好像都变形了,自然地罩上了一层恐怖的色泽。比如走廊顶头消毒室的门,半开半掩着,一直都那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到了夜里,在凌晨两三点时再看它,那半开半掩的门就叫你立刻产生恐慌,不由自主地会恐慌。林医生有一次看书看得很晚了才想起去压诊室和消毒室的火炉,走进去一眼就看到那扇门好像变形了,不是它平时的本来的样子了。这一发现令他身上袭过一道凉气,他尽量镇定着脚步快速走回宿舍,但全身竟然起了一层麻疹,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奇痒难忍。那之后,林医生选择在每天傍晚时就去压好火炉,但这要早晨早起再去添一次煤。因为卫生院上午十点才上班,火炉压得早,煤早早就着光了,不添煤,等上班时火炉里就会变成死灰了。所以,在乡下卫生院,夜里值班时医生是希望有病人来的,病人来了,家属也来了,卫生院就不那么空荡冷清了。另外,医生没有病人,医术无法施展,也是一件悲哀的事。可一个乡卫生院在夜里要等来一个病人那是太不容易了,差不多和一个月等来一次月圆是一样的几率。尤其是九泉的这么个山坡上的卫生院。
现在来了病人,而且是两个,这是医生所希望的。按说医生不应该是欢迎病人,但医院好像是很拥挤的地方,在乡村也许不是,但城里的医院几乎每天都是挤满了人。可见人是会生病的,人肯定是要生病的,有人就有病,就像有了人就有了影子一样。
病是人随时随地地影子,哪怕是在这种黑夜里,人的影子也是照样会出来的。
林医生的病人就是现在的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他得的是尿潴留,老年男人很容易出现的病。这种病不会直接有生命危险,但是很难受,就是尿憋得厉害却不能上厕所的那种难受。有一句俗语是:人总不能叫尿憋死,现在林医生面对的就是这种活人要让尿憋死的局面。林医生想,也许是夜里的原因,夜里或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对事物的反应会很低调,会作出一些消极的决定。病人家属,主要是病人那六十多岁的儿子,也许此时的决定与这时他的心情或环境有关,等到明天天大亮后他也许会改变的。
林医生取来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接好针管,他要给病人做膀胱穿刺,先把病人膀胱里的尿液抽出来。医生总是有办法让病人变难受为舒服。医生的职责就是让病人活得舒服,不难受。
在眼前,林医生能够做的,就是膀胱穿刺,让病人暂时不难受。
膀胱穿刺是不要家属签字的。至于到明天膀胱再度膨胀时,能不能做置管的手术,那是由家属来决定了。反正这膀胱穿刺不是根本的方法,医学讲得很清楚。
林医生两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拉动针管,病人淡黄色的尿液就出现在了透明的玻璃针管里。随着林医生的那一双手的上下移动,病人弓着的身体舒展了,背部放松了,终于可以躺下了。在林医生结束这项操作后,病人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那八十三岁的老人居然是清楚明白的眼神,这老人的生命状态还是很好的,就是说,病人做膀胱置管术是可取的,有意义的。
病人被送往留察病房去休息和输液,那走廊里的一伙人就一起涌进了留察室,这也是没有办法限制的,不能和城里比。那些家属,这么深更半夜的,让他们上哪儿去呢,只好默许他们都围着病人挤在病房里,尽管知道这对病人不好,首先人多空气就不好。
那六十多岁的儿子这时在走廊给林医生说了这么一段话:他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在村子远近都是有威望的人,一辈子都活得明白,活得干净,我不能叫他到最后的日子再带着一根尿管子活命。他本人也不会同意的。
这一番话叫林医生琢磨了好一阵。
走廊里安静了,产房里却越来越有了紧张的气氛。这源于那婆婆的一番诉说。那婆婆说,他的儿子搁着那么多健全的姑娘不要,偏偏看上了这个哑巴媳妇。她说她那时也不好反对,因为儿子在井下工作,不想给儿子背负担,就顺从了儿子,很快娶这媳妇进门了。
那婆婆又说,已经三年了,这才怀上了娃娃。因为儿子这三年到外头干民工去了,是他舅奶奶的孙子的工地,远得很呢!一年能回来半个月左右,所以媳妇三年了才怀上头一个娃娃。
丽明被这婆婆不经心的一番诉说给说得有些紧张了。书上说,三年不孕,是不孕症,不孕的妇女一旦怀上了孩子,这孩子就是珍贵儿。丽明在省城实习时经常听到这两个名词:一个是不孕症,一个是珍贵儿。对这样的情况医院和家属都是非常重视的,有在医院保胎的,有为孩子平安而选择剖腹产的,有的孕妇从怀孕开始就住进了医院,一直住到孩子生下来,有的甚至还会住到孩子满月。总之,对一个婴儿的出生是非常重视的,尤其学助产专业的可以说一生面对的就是两种人:一是产妇,一是婴儿。他们是你事业的全部,是最重要的部分!丽明这么想时,脑子里一下子装满了问题,自提自问自己再解答,什么症状时该滴催产素,什么情形时需要侧切,新生儿娩出后先断脐带还是先吸痰,等等。她在照着《产科学》那本教材完善着自己的理解。丽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她越来越感到了紧张,她开始有了更多的顾虑。我能行吗?
这时林医生过来了,在产房外间的办公室,丽明连忙过去和林医生商量,她把自己的担心对林医生讲了。林医生说,你第一天上班,是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这里的条件也有限。林医生又说,产程进展怎样,如果转院能来得及吗?丽明说第二产程刚开始,转院是有充分时间的。林医生建议,和家属商量后决定。
林医生还没有把情况交代完,那婆婆就笑着说,瓜熟蒂落,没那么玄,我心里清楚,肯定顺利。丽明和林医生没有想到家属是这样果断的态度,不相信似的互相盯住了眼睛看。那婆婆说,赶天亮生了我就拉她回去,家里炕上暖和,吃啥都方便,去城里的医院那么窄的床,凉飕飕不说,被褥也白刺刺的,还没地方做饭,娃娃也放到别处去了,不到时辰还见不上个面。我送大肚子去得多了,一点都不自在。再说,还有我家里的那些鸡呀羊呀的都要喂。
林医生愣神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刚才在外科诊室面对的是另一种情形。
丽明又去检查小媳妇时差点“呀”地叫出来,急忙过来告诉林医生:开全了(指子宫口),我打产包,你做抢救小孩的准备,又告诉那婆婆,您可以在她身旁安慰和鼓励。
这可是教科书中的程序之外的事。按照书上讲,不会是这么一种进展,但是现在说什么理论也都不能代替眼前的现实,那就是小孩子的头发都看见了,眼看就要出生了。呀!这是真的吗!丽明看一眼墙上的座钟,凌晨五点。她穿好消毒的手术衣,戴好手套,侧切剪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做了一个三厘米的切口,那婆婆要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丽明已经做完了。丽明这时候是不会听别人行事的,她是助产医士,这时候她是走进了自己的医生角色,没有人可以代替的角色。她是这里的医生,从昨天下午签过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这个权利和责任。这个将要出生的小孩子的生命与她的手会有一刻最密切的关联。丽明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神锐利而执著。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在小媳妇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和那婆婆示意媳妇“闭气、闭气”的叮嘱中,丽明细长的十指与那小孩子滑溜溜的小脑袋共同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之后,那小孩子降生了。柔软的小手和柔软的小脚都在动,尤其那“哇、哇”的哭声响亮极了!
丽明在那一刻眼睛热了,她低着头剪脐带时无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泪。林医生看丽明,心想胆量不小啊!上班第一天,也才十九岁。
夏天的凌晨五点之后,天色开始大片地白了,是那么一种银质夜如的白,有些蒙眬,也有些清亮,像含着很深的水一样。天空也会像河歌一样吗?丽明伸着双臂等待来自山谷的风的沐浴时,就看到了像河一样的拂晓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