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司美凤在县秦腔剧团是有名的演员,唱了近三十年的小生,那身段,那唱腔,让戏迷叫绝。养母是在观众的赞扬声中唱了几十年,四十二岁时仍在舞台上耀眼夺目。但是,在养母四十二岁那年剧团解散,几乎同时,养母突然停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养母一夜间生出了白发,她离开了曾将自己身心化入其中达几十年的舞台!为了舞台上她永远纤细的腰身,她没有结婚,没有生育。现在,舞台没有了,做母亲的机会也失去了,今后漫长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司美凤的老父亲看到女儿的处境就作了一个决定,给女儿抱一个孩子。司叶就是在那位老人临终前来到司家的,一个新的家,一个城里的家。司叶是经中间人的手抱进来的,当时只有三个月大。
司美凤带着司叶,在县城东大街她父亲留下的平安医堂的老屋里,开始了与司叶相依为命的生活。司叶童年和少年时,几乎天天在家里唱戏,唱秦腔。司美凤不时地将她的戏袍穿出来,与司叶两个人对着唱。司美凤手把着手教她,要她翘着兰花指,在吃饭时都要翘着。
一个在秦腔声韵里长大的女孩子,她的嗓音有其他人所不能风比的优势,这就使司叶做主持人时总有先声夺人之处。一周之后,也就是司叶完成给米老鼠配音回到电台那天,带教告诉她,你改节目了,是《夫妻夜话》,在零点到一点之间。司叶问为什么,带教说不知道。《夫妻夜话》,司叶想,这种节目她还真没有准备,脑子里一片模糊,她问是主任的决定吗?带教说,当然是,别人有这个权力吗!
已是晚上十点了,司叶本来想打主任的手机,问问怎么改了,她也想说实话,《夫妻夜话》她可能不行。但是她又一想,能这么说吗?这么说的结果也许只有一个,就是你根本用不了一个月的试用期,明天就可以不去上班了。司叶离开了《心灵之窗》节目组,走进《夫妻夜话》节目组。这里的带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衣着并不时尚,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她对司叶说,你上吧!然后就到外间的沙发上喝水看电视,整个腰身倚在沙发里,就不再搭理司叶了。零点之时,节目开播了:亲爱的听众朋友,欢迎您在寂静的午夜收听《夫妻夜话》节目!我是主持人司叶,但愿我们今晚合作愉快!然后是一段歌曲《真的好想你》。忧郁深情的慢板。导播切入热线。是一位离婚女人的诉说,喋喋不休,如泣如诉,司叶及时插话进去。司叶对这类女人是不同情的,尤其是那些已经变得神经质的女人,司叶从心里是厌烦她们的。可是现在她是主持人,她要帮她们解除烦恼,分担痛苦,她必须这么做,而且要做得很好。这是她的工作,她需要这样去工作。于是,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用很关切的语气说,留恋爱情是没有错的,爱情永远是美好的,只是在人生的路上,有时会错过。既然会错过,就不是一生一世的情缘。既然已经错过,就不是你生命里本来的那个人。相信月老的红线会为你拴定一个人,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你现在给予他的最好的礼物就是等待、再等待。
司叶说得流畅自如,像是在朗诵一首诗。背景音乐还是那首《真的好想你》。
又一个热线切播过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男性,尤其是成年男性几乎很少参与这类节目,这还真是一个另类。他用迟钝的语气和并不流畅的语言说,我下岗后就再也不行了,连医生都治不好。我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病了,病了一年多了,心理医生能治吗?
司叶一下子停顿了,她想不到的一个问题被忽然提出来了,这令她一时感到慌乱。绝对不能冷场,绝对不能!该有多少听众在收音机前倾听,小小直播室可以把声音传向四面八方。这个广播电台并不小,这么想着时就忽然地停顿了。天哪!司叶脑子里一片空白。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带教并不在直播间,她大概在外间办公室。司叶立刻关掉了热线,开始放音乐,是另一首流行歌曲《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是之前选定的。
然后,司叶做了并不流畅的结束语。
节目完全结束了,直播间静了下来。司叶呆坐在那儿,她不知该怎样对那三十秒的空白作出解释。
这时带教走了进来,不再是刚才时那一身慵懒。她这时看上去好精神,午夜之后的面孔竟然一片潮红,像做爱之后才有的那种。
这时司叶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不能相处的一种,比如她与这个带教。
四
徐丽君在电话中告诉司叶:有个大型企业的庆典及文艺演出请主持人,电视台现场直播,你去吧!司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丽君说,明天是星期天,你早点去定做礼服。
司叶立刻准备。她取出卡中所有的钱,六千元。刚来时预交房承租和买书她取过两千元。她定做了两套主持人礼服。一件红色旗之地,配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件白色晚礼服,法国式样,配一双蓝色浴羊皮舞鞋。
定做之后,她在大街上快快地往回赶,任头发在晚风中飞扬。她应该活得光彩,她不能平庸地活下去。司叶经常感到自己在替另外两个女人活着,那就是她的生母和养母。她心中经常听到另一种不是自己的声音,在给予她很多的想法。她的生母,一个不知姓名,司叶没有见过的生身之母,她是在生司叶时难产死的,只有二十岁。司叶关于生母只知道这些,因为养母也只知道这些。中间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如果她还在世,该是八十多岁了。即使八十多岁了,她也仍然能说出司叶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可是她死了,她结束了她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带走了关于司叶身世的全部秘密。当时在司叶被领养的协定里,要求老太太不能说出一切。老太太作了最诚实的答复,直到她死时也没有说出来,这就给了司叶一个永远的谜。那谜像一片灰色的云,不时地飘过来,缠绕在司叶的心头。
养母司美凤说,应该是可以想到的,你的父母一定都长相不错,否则,怎会生得你这般好模样呢?那时司美凤的父亲做主抱养司叶时,一定是细细打听过司叶的家世的,那可是一位善于深思熟虑的老人。司叶像司美凤想象中的孩子一样,那么投她心意地越长越漂亮,尤其是身材、皮肤,真的让司美凤感叹是上苍悲悯她的不幸才给了她这样出色的一个孩子。
为生母的一张面孔而活出另样来,这是司叶心中的一种想法,一个情结。她曾经在梦里与一个女人相遇,那么一双凄楚的眼睛,那也许就是自己的生母。
司叶看荧屏里的自己总是另外一个人的感觉。司叶看自己录制的节目时就在想,那是我吗?我是那样的吗?
自己是看不全自己的。镜子里的自己是平面的,荧屏里的自己是另一面,是自己也看不透的那一面。司叶就是在那看不透的自己里寻找自己的生母。她一遍又一遍地放带子,放节目。她只为了在那个陌生的自己中找到关于生母的影子。真的是可以找见的,比如她的清澈的双眸,有时会是那么一种凄楚和哀怨的神情。那是她从未在镜子中看到的眼神,她只有在想她的生母时,才会有那种凄楚和哀怨的眼神,而在节目中,那眼神会出现。每当出现时,司叶很快将画面定格,久久地看着,有时看得泪流满面。
那荧屏里的自己,那个有着生母容貌和眼神的自己。她想,也许我活成了两个人,是在替生母活她那过早结束的人生。
还有,司叶喜欢在荧屏里出现的心理,也许与司美凤从小教她做舞台上的角儿的那种潜意识有关。小时候与司美凤对唱,若邻里的人们听到了来看时,司叶并不是怯场不唱了,而是会更加认真地去唱,她甚至有一种让更多的人听到了都来看的想法。也许她这种向往舞台的想法,因为从未实现就牢牢存在心里了,所以她在第一次试镜时,忽然感到,那一种舞台的感觉来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最好的感觉。人是万物之灵,人感觉哪种状态最好时,那其实就是你本来的位置,有个人曾经这么说过。
但是,在北京,那走向荧屏的路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也许已经化成了一个梦,一个远远飘飞了的梦。
来北京这些天,司叶手上一直空落落的。离开了话筒使她有时感到手足无措。所以每当感到空落时,她就泡一杯茶,然后手执那个茶杯,久久地并不喝茶,就握着那个茶杯,五个手指散开,仍是一朵兰花的形状。
机会终于来了。司叶是自信的,她相信自己全力以赴,应该是可以做好的。她每天在地下二层的房子里对着镜子表演,翻看那个企业发展史的材料,还有她对节目的理解。
整整一个星期的准备,在上班之余。然后于今天下午四点,她取出了礼服和皮鞋,还有头钗和化妆盒,在她一切准备妥当赶去彩排时,那里却告诉她已有人上了。风天哪!还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使她一下子对北京有之了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印象,真是不可思议。然后就是令她心痛的损失,晚礼服和鞋四千元,头钗和化妆盒一千元,还有一千元的打车费和手机费,六千元哪!全都输给了自己的自信。她此时真的已经身无分文了。
天哪!怎么这样呢!她心里一团乱麻似的在街道边上只管走,毫无目的,难过又失望。
走在这座天桥上时,司叶的身心已完全游离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午夜之后的天桥上是寂静的,孤影凭吊,桥下的繁华对她犹若幻景。红尘烟云,这一刻,司叶想到了这四个字。
风是唯一的陪伴。在这天桥上的午夜,与司叶,唯有风。
以前来天桥上,是为了观赏这座城市的繁华,尤其是夜晚,站在过街天桥上,看桥下永不停息的车的河流和璀璨的街灯,那是美妙的、浪漫的、心旷神怡的时刻。
而此时,站在这儿,唯有的陪伴是风。
五
养母司美凤去世时六十八岁,死于子宫癌。
一个女人,一生未婚未育,得的却是子宫癌,养母司美凤说这是不公平的事。她一生追求的是美、是干净,却在身上长着一个叫癌的脏东西,而且是在子宫里。司美凤在病危的那段日子,每当有精力想些什么时,她就对司叶说,我想不通,不结婚,不生孩子,就要得子宫癌,难道做女人必须结婚,必须生孩子?不生不行吗?不生就要惩罚我,死了肚子里还要带上那种叫癌的脏东西。
她说,如果天神有眼,就让那个东西从我身上掉下来吧!
养母因为身体虚弱,已经不能手术了,那个癌只能在她身上存在下去了。这是医生的判断。
但是,人生总是有更多的难以预料,总会有奇迹发生,司美凤的生命的句号就是一个特别的奇迹。她死于癌肿破溃,“哗哗”地流,先是紫黑的血一块一块,那么一种腐烂气息的肉,流呀流……这时候司美凤的心里明明白白,却没有告诉司叶。她静静地躺着。紫黑的血块之后是鲜红的血,那么鲜红。后来,后来司叶被吓哭了,司美凤却微笑着说,流掉了,全都流掉了。她是指她身体里的那个癌,全都流掉了。司美凤说话时满面汗珠,她的脸苍白得像那种老旧的表纸。
司美凤静静地去了,死得安详,也死得孤单。
医生说,她身上的血几乎都流光了。
她是用生命完成了一种干净,她自己所追求的那种干净。
这之后,司叶离开了养育她的小县城,回到了省城。她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毅然决定放弃那段恋情。那个人是她初恋的男友,同居四年之后她选择了分手。
忽然不想看见他,不想再回到那里。他们是在租来的那间被他们叫做吾尔小屋的屋子里住了四年。男友在他们租来的屋子里做软件,年年在做,戴着耳机,屏幕上总也是那种有视觉阻碍的英文字母。四年里男友没有挣来过一分钱,也没有一句婚姻的承诺。
那些爱情的片断回忆起来真的很动人,会流泪。可是对那个人和那种生活,司叶是一点都不留恋了。
这就是那大学时期的恋爱,在走入社会四年后他们分手了。
手机的响声是一串风铃被拨动的那一种清脆又柔和的声音,司叶听到了。因为凌晨两点时街道上的车少了一些,天桥上也变得安静了,所以手机的并不张扬的声音就很清脆地响了起来。
是徐丽君。
这时风轻轻地吹拂过来,是一阵夏夜的清凉的风。司叶在第一趟地铁启动的凌晨五点之前走下天桥,走向地铁口。天亮后她回到地下二层的房间,冲过澡,开始了一场养精蓄锐的睡眠。这很重要。
人在极度烦闷或心灰意冷时,睡眠是一剂良方。只要能睡,只要能睡着,醒来一切都会变化的,甚至睡前的想法,在睡眠醒来后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这是一种经验:一个人睡眠不足时,千万不要做决定,因为那决定往往会错。司叶这一刻想放松自己,她想好好地睡上一天,把身心调整好,然后,再投入另一个阶段的生活之中。
这一天的睡眠居然无比地沉静。
那两件礼服,红色的旗袍和白色的晚礼服就挂在衣橱里,她想勇敢地面对那两件衣服。她于这长长的睡眠之后给徐丽君回了一个电话。于是,司叶的另一段生活开始了。其实与徐丽君的相识,已经预示她们之间是有长久相处的缘分的,并不只是一个月。
徐丽君,女,四十二岁,做过电视台主持人,做过广播电台记者、编辑、编辑部及节目中心主任,出版过六部诗集,孑然一身,在京城有三套住房、一辆白色蓝鸟。关于徐丽君徐主任,司叶知道的就是这些,很模糊,她心里有问号,很多,但她愿意接近她。司叶目前在这座城市里或许还能依赖的人就只有她了。
司叶,先在我这儿干吧!徐丽君对司叶这么说。徐丽君取出一叠钱,放在写字台上,她说,是你上次配音的片酬。司叶看见那些钱后是一脸的平静,她知道了,她已经走上了一条别人的船。那是六千元。她们是在一栋高层家属楼的一面向阳的阳台上。楼前不远处是一条地下河,每日河水欢畅地流过。站在河边,哗哗的流水声十分响亮。楼下是一排长得有些个年头的老榆树,树冠高大茂盛,从楼上看下去,那些巨大的绿色的树冠就是一条绿色的飘带,环绕在楼的四周。
这是徐丽君的另一套住房。是一栋楼的最顶上也是最边上的一个三面接受阳光的房子。
很开阔的视野。清楚地看见了那条河、河岸上的树、四环路上奔驰的车,还有那些色彩绚丽的广告牌。楼下有人家养着鸽子,一群白鸽子,站在那三面有阳光的阳台上,就看见放飞的白鸽子,还有远远而去的余音不绝的哨音。
徐丽君说,是一本儿童美术作品集,给每一幅画配上诗一样的儿童喜欢的文字,这本书叫《宝贝画与话》。
徐丽君说得很轻松。
正如司叶所想象的那样,徐丽君是一个什么都可以做得出色,但永远说话轻松的人。这是很难得的,能活出这种境界不是谁都可以的。
屋子里很整洁,也很有特点,走进来就感到一种文化的情调。
进门是客厅,很敞亮,因为客厅开着一扇大玻璃门通向阳台,阳台就是那个三面可见阳光的凸出去的地方。另一侧是工作室、卧室,再一侧是厨房和卫生间。就是说,坐在客厅里,可以看见这房间的五个门。
徐丽君打电话通知物业公司送来纯净水、牛奶、面包、饮料等。
书稿已经摆放在那里,高高的一摞。有一台电脑,一台设计图书用的“苹果机”。书房里有很多书,屋子里处处是随手可及的书。
徐丽君在阳台上看向远处,然后对司叶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两个人一起站在阳台上看远处。这时看去,景物全变了,变得像模型。这一种凌空俯瞰的视野,给人一种傲视一切也藐视一切的感觉。
司叶从这里开始了她在北京的又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