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流高峰出差,她只买到了一张慢车的票,这旅途因此变得漫长。
是临时加开的一列火车,每一个站,不论大站还是小站,都要停,而且停得时间还没个准,这让旅客每到一站都要叹息叫烦。她选择了睡眠,在上铺睡眠,这样也许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漫长了。“前面是五原站,前面是五原站,这一站列车可能要停三十分钟,请旅客注意安全,耐心等待!”列车员报出五原站的站名时已是午夜一点,她在上铺几乎都要睡着了。列车的颠簸一如催眠,很容易叫人雨入睡。她不知别人有怎样的感觉,对火车,她就是有这样一种好感夜站觉。每次出差,她都喜欢在上铺不受时间限制地躺着,或睡眠或想台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可是,这一次,在应该熟睡的午夜一点,当五原这一地名被曝出,又被她真真切切听到之后,她就无法再躺在上铺闭目养神或沉入梦乡了。五原,她不能漠视这两个字,这是两个与她生命有过交融的字。十年前这两个字和一个人形影相随来到她的生活里,曾一度占据她整个的心。直到这个地名淡然消失于她的人生,这中间是十年有余的时光了。
爱与忧伤的十年间。在这终是异乡的站台,在这样一个雨夜,她不由自主地走下了停顿的火车。雨是那种夹在风中的细雨。北方炎热的八月的夜晚,这应该是和暖的雨,还有那微风,也是亲切的抚慰。她感到脚步是平平缓缓的,一如她的心情。爱,有过,就会有回音,她不认为爱情会走得不留一丝痕迹。
她此时从闷热的车厢里走出来并不是为了透这一口新鲜的空气,她走下来想做什么呢?她也说不清。也许是为那曾经在这个站台上怀着爱情的自己。
也是午夜,无风无雨,他站在站台最醒目的那个位置,眼睛急速浏览过每一节进站的车厢,1号、2号、3号……她是在几乎末节的20号车厢。他电话中知道的,火车刚刚停稳,他就正好站在了20号车厢门前。她排在下车的人群中间,刚走下来,就落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外衣完全把她的脸包裹在了其中,她的脸颊和密密的头发一直蹭他的上衣,她嗅到了他上衣里那熟悉的气息,那令她沉醉的他的气息。分别的日子里食不甘味,原来是缺少了这一口。
现在,这站台上没有接站的人。她现在工作的城市,太多的人,是那太多的人和事湮没了对他的记忆。而在今夜,这加开的慢车让她在这里停留了三十分钟,也许,这三十分钟就是提醒或告诉她:这里也是你的一部分,你生活曾经的一部分,即使你忘了它,它也记下了你,隔了十年又找上门来了。
二十二岁,十年之后她是三十二岁,相比漫漫人生,还不能是终结。她曾经在多少个沉醉的时刻把自己化作了水,都流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心上。那时候她不止一次地问,怎么遇见他就没有了自己?那一时刻的自己怎么总是消失了,为什么那种时刻带来的是那种感觉,那种迷醉!那之后再没有过的迷醉!那令她迷醉的男人没有了,连同那种感觉,从她的身体消失得干干净净。
找到他,那生命里的男人。
翻到了他家里的电话。午夜一点,他睡了吗?和他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吗?肯定是的。那么,还打吗?这个电话。现在她与他在这世界仅有的一条通道就是这个号码,不打,三十分钟后,一切将结束了。而她,情愿这样吗?她的心肯放过他吗?不能,十年的时光,其实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每当遇到烦恼和痛苦,忧伤或不愉快,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只要想到他,想到那些无比快乐的日子,那些不可能重复再有的生命的细节,她的泪花里会漾起笑容。那是唯一让她提神的事。
现在,这个人就在不远处,在这个城市的一栋楼的一个屋子里。她只要拨通了号码,找到了他,他们也许会生发新的故事。他们是大学同学,是一对初恋的人。他们是有故事的两个人,日月长在,只要有时光,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一切都会重来的。那么,就拨这个电话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有什么比生命的感觉更真实也更重要呢!已经在拨了,她的心里还在犹豫时手指已经在拨那一串数字。嘟———嘟———的长鸣音,通了,下面该有人出现了,来接电话。
“喂!”这一声,就可知是他了。他的声音她是熟知的,“喂!”节奏快,有力度,准确,又很温和,一点都不拖腔;那一声“喂!”曾给过她多少的温暖啊!现在,这一声“喂!”就要回来了。她想到这里心就是一阵一阵的狂跳。仍然是“嘟———嘟———”的声音,还没有人接。
“喂!”终于有人接了!又细又绵软的一个“喂!”,是个女孩子雨的声音,童音稚嫩,是幼儿园的小孩子背诵“鹅,鹅,鹅,曲项向天夜站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那种声音,不会超过六岁的孩子。她们分手是十年,如果是他的孩子,最大也不过九岁。午夜一点,怎么是一个小孩子来接电话呢?是谁呢?是他的孩子吗!家里其他的人呢?
“这是张晶晶家,请问您找谁?”孩子大约是彻底醒来了,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在问。
她一时语塞,她想好要说的话是给他说的,现在,她毫无准备面对的,却是一个孩子!她要说什么呢?她午夜一点把一个小孩子的梦惊醒,她要说什么呢?是的,她是找他。她已经打扰了这个孩子,她就该赶快说她要说的,问她要问的,她只有赶快结束这问话,才能结束对这孩子的打扰。于是,她温和着声音问,她怕吓着了孩子:“这是张为的家吗!”
“您找我爸爸呀!他去送我妈妈上夜班了。”
她的大脑一下子乱了,怎么是这样的———孩子的话!她的心在电话的这一头感到了痛!“阿姨,您要我爸爸的电话吗?”“不要!孩子!”她的眼睛涌出了大片的眼泪。“孩子!晚安!”她合上了她的电话。
站台上满是细雨的水洼,闪着清凉的水光。那些水泥的廊柱像巨大的类人的东西,切割了长长的细雨打湿的站台,也切割了她的回忆和梦想。
火车的汽笛声响了,是悠悠响起的长笛,并不急迫,可她好像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只剩返回车厢,继续她的行程了。这一站,属于她,只有三十分钟。
不再为她停留的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