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青山,大雨倾盆。
巨大的城池像一头沉睡的雄狮,横亘在山间。厚重的城墙和连绵的崇山环绕,山间垂下巨大的瀑布,汇成的河流从巨大的城中横穿而过。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路,直指向那高大青石城门,城门上写着“皋甫”两个大字。
皋甫是赵国国都,也是赵国最大的交通枢纽。过往商贾车队络绎不绝,人们远远在十里之外就可以看到,皋甫城门的两边各伫立着一尊巨大的青石雕塑。那是一男一女,男在西,女在东。男人手持重剑向下抵在两足前,头微微向上扬起,那睥睨人间的霸王之气令世人都不敢直视。女人长发披肩,手中托着一个青石盘,盘中空无一物,她却看着石盘,嘴角微笑。
过往的人多有驻足城下,跪倒在石像下叩拜,然后才会进城或远行。有一说,这两尊雕像是皋甫的第一任城主和城主夫人,二人从南方最遥远的密林深处而来,男人手持重剑击败了上古巨狰,创建皋甫城。而城主夫人正是拿着手中的石盘,伴他左右,奉以餐饭。
当然,也有传说二人是天神下凡,男人手持重剑镇压了地底的猛兽,而女人手中石盘可窥天下万物之往生。二人点化第一任城主建立皋甫城。而那两尊雕塑就是二位天神离开时留下守护皋甫城子民的。
石像的具体来历已无从考证,但无疑,这两尊石像承载了所有皋甫城民,甚至是赵国人的所有信仰。往来商贾行人,男女过客,皆心存敬畏,甚至跪拜以祈求旅程平安。
一队大约有五十人训练严谨的禁卫军官兵整齐有素的远远行进而来。为首的是一名器宇轩昂的禁卫军统领,他骑着高头大马,肩膀挺得笔直,大雨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男子剑眉星目,眼里透露着军人特有的杀伐决断。
队伍后面跟着一辆巨大的囚车,十数人押解着那辆囚车,粗大的木轮在官道上压出两道深深的沟壑,转而地上的沟壑就被泥水灌满,军靴踩在地上,溅起一滩泥水。
城门两侧已经被闻讯赶来的民众围的水泄不通,城卫兵们拿着长矛死死地围住躁动不安的人群,可是人群还是越聚越多,相互推搡着。
一名老者叹气道:“哎,终于有结果了……”
被押解下囚车的的是一名弱不禁风的瘦弱女子,那女子虽手脚戴着镣铐,狼狈不堪,面容憔悴,却依旧看得出她那倾城的面容和不凡的气质,一席素色长裙垂在小腿间。
大雨如注,她那素色的裙摆也不住地向下滴水,裙摆间有着淡淡的流苏,宛若一株株被狂风暴雨璀璨得摇摇欲坠的梨花。禁卫军押解着她缓缓向城内走去,沉重的脚镣有节奏的响着,将她本应是如玉的脚腕磨得青肿而又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雨水滴在满是泥泞的鞋里,给城门前的石板路上留下一块块暗红色的疮斑。
入了城,禁卫军将街道两边早已被围观的路人死死的堵住,一队人浩浩荡荡的向着城中心走去。
街道两边的人越围越多,叫骂声也此起彼伏。
“你不如去死呢!”
“叛将之女!与其父一样都是心中毫无家国大义的竖子!”
“畏死之徒!鬼神将怒啊!”
“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对她指指点点,有的人愤怒怒骂,有的人摇头叹息。那女子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走着。
不知道是哪个登徒子伸了手过来在她的身上狠狠抓了一把,她一个趔趄忙忙躲开。却遭来更多男子轻浮的叫骂与笑声。
一只穿了草鞋的大脚朝着她的小腿猛踢一下,她吃痛失了重心,面朝下猛地跌下去,倒在了市井间腥臭的泥水里,一身素衣沾满了污垢,摔散了发髻,摔丢了沾满血污和泥水的绣鞋。
负责押送的禁卫军也是一脸冷漠,对于这种犯人,他们也是恨得紧,虽然作为禁卫军,不能和市井小民一样痛快的破口大骂,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他们是很愿意做的。
周遭传来一片嘲笑声,寻常人哪里见过绣鞋?不知是谁捡去了那只满是泥泞的绣鞋,竞相传看着,哄闹着。她没有流泪,支撑着自己爬起来,把披散在脸上的满是泥泞的头发聚拢到了耳后。
她抬起头看见皋甫皇城中心那巨大的青石宫宇,那是皋甫王宫,赵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在那里,赵王下了诛她家全族的命令。
她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绝望和不甘,定了定神,光着脚踩在泥水里,继续向前走去。烂菜叶和臭鸡蛋劈头盖脸的向她砸过来,一个小男孩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她。
“女人!你去死吧!”
她只觉得额头上一辣,血水便混着雨水从她脸颊流下,滴落。人群越来越躁动,为首的官兵按住腰间的长剑,“退下!”他的一声大喝,围观的人都畏惧的向后缩了缩。
王宫外西侧有一巨大的圆形审判场,审判场四周都是一块一块四方条状巨石堆砌起来的交错的阶墙,此时阶墙上,孔洞中都已经爬满了人。
毕竟真的是全国上下的百姓都恨毒了她,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老妇人歇斯底里地骂着骂着居然捂着心口栽倒下去,旁边一圈人慌慌张张散开,有人跑去请医者。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咚……”一声悠长而又沉闷的钟声从遥远的王宫的另一端传来。
终于开始了,围观的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狱卒漫不经心的解下了她手脚上的镣铐,叮叮当当的响声清脆而又响亮,回响在巨大的青石审判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这悦耳的声音。她抬眼望向堂上端坐的那个人,她记得他,曾经她曾到过她家拜访,她现在还记得他一笑起来堆得满脸的褶子。
而现在,那个人仿佛换了一张脸,那人脸色铁青,眼神里竟还有一丝厌恶和鄙夷。她正看着,猝不及防膝盖突然挨了两脚,重重的跌跪了下去。这场宣判本就是例行程序,除了围观的人兴趣盎然,其它几乎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司仪尖利的声音在审判场回荡:“审判开始!”伴随着审判场四周禁卫军整齐划一的吼声,围观的群众渐渐安静下来。
审判官:“叛将阮重显之女阮清涟,畏逃三日后俘获,罪大恶极,奉当今王上旨意,七日后斩首祭天。阮清涟,你可有何话说?”
阮清涟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念在往日情分上,能够重新调查这件事情:“家父忠心耿耿,定是被奸人所害,请大人重新彻查!”
审判官却是满脸怒容:“大胆!阮重显作为护国大将军,为我王征伐晋地,却临阵倒戈,攻占我大赵两座主城!他如今可是风光的很,何来奸人害他!”
阮清涟坚定的认为自己的父亲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家父自少时就为王上南征北战,忠心日月可鉴,此番定是被奸人所害。小女乞求大人重新调查此事!”
司仪在身侧对审判官小声耳语道:“大人何必与这小女子逞这般口舌之争,左右也是王上下过了旨的,这都是例行公事。”
审判官面露为难之色,小声道:“可是根据我大赵律法,拒不认罪者提出案件重审,我们是必须要应的呀。”
司仪继续劝道:“这阮重显的罪责已经板上钉钉,是改不了了。这女子不过是想多活几日。您看这众人都在四周看着呢,这等铁定的事实,大人若是还要重新调查,恐惹人非议啊。”
审判官也觉得有道理,正了正身子严肃道:“简直滑稽至极!天下皆知阮重显叛变已是事实,他如今已向天朝投诚,将晋国三座主城、我大赵两座主城尽数献给了天朝。而作为交换,天朝许其中一座主城的城主之位给他。你这女子便是如此畏死,只为逃脱这诛十族的罪责吗?你心中的道义何在?”四周围观的群众们响起一片赞同的附和声。
审判官见状也放下心来,大手一挥:“来人,将罪人阮清涟押入死牢候斩!”
阮清涟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中滚落滑下。爹娘,请谅女儿终究是未能得逃,无法为爹全证清白。爹,娘,只愿来生再为儿女,以报今生不肖。
天此刻已经放晴,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人们心情都如释重负一般,纷纷散去,有说有笑。孩子们追逐打闹着。
“咣当!”厚重的铁门隔绝了死牢内外的世界,那声音既残酷而又真实。阮清涟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被狱卒押着,向死牢廊道的尽头走去。
阮清涟的父亲阮重显是赵国大将军,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北方晋国屡犯赵国边境,赵王派他出兵征讨晋国。短短三月内,大将军所向披靡,所帅五十万大军接连攻下赵晋边境三座主城,晋国八座主城池骤失其三,战况一片大好。
反观晋国,向北有蛮族虎视眈眈,向南王都城顾城直面赵国大军,而西方背靠荒漠无路可退,东临的天朝又仿佛串通东殿、南陵两大国,伺机而动,赵国半壁江山岌岌可危。
赵国上下可谓是举国欢腾,若此举能一举攻下晋国,整体西部从最南端的临海直到北方临界蛮族就都是赵国的国土了。届时除却最中部的天朝,版图就与东边的东殿,南方的南陵形成鼎足之势,三国实力相当,边界又有天朝牵制,赵国势必会达到史上最强盛的时期。
本应是形势一片大好,不料半月后,边境却传来消息,阮重显大军突然挥师南下,赵国最北方边境两座城池遭遇突袭,临阵倒戈,被阮重显占据。
实乃天朝国不甘长久被四国合围之势,用两座主城之许诺,收买了阮重显。阮重显手握晋国三城,又打下赵国北部两城作为礼物,将五座主城尽数献给了天朝国,至此天朝国直插赵晋两国,版图直插至西部荒漠,合围之势尽散。
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月余时光,竟呈西部由北至南晋国、天朝、赵国的并列之势。晋国五大主城,天朝算上阮重显的五城有六大主城,赵国还余七城,三国竟是实力相当之势。短短几个月,天下剧变,百年的和平宣告结束,乱世已经到来。
赵王龙颜大怒,下令黄金百万,悬赏阮重显的项上人头,并许诺若有谁能杀了阮重显,谁就接替他赵国大将军一职。对于阮重显留在赵国都城皋甫的上百家眷,不论老幼一律斩首示众。
阮重显子嗣不多,阮清涟是长姐,还有几个妹妹,弟弟阮明皓年幼还不满五岁。得到满门抄斩的消息,阮清涟的母亲便携众女眷自缢而死,临死前嘱托阮清涟逃往天朝,阮重显赤胆忠心定是被奸人所惑,嘱咐她一定要找到她父亲,还阮家一个清白。
阮清涟含泪送别母亲,携幼弟北逃,不料却被胆小怕死的家奴出卖,三日后即被擒获,她被遣送回皋甫等候问斩。而弟弟阮明皓年幼难经囚路坎坷折磨,在回皋甫的路上就死去了。
她现在还记得他临死前那张满是血污的小脸,朝着清涟笑,他说:“阿姊,皓儿不怕。”他若是不死,以后定然也会是一个威风八面、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吧。
死牢里阴森无比,廊道的尽头传来鞭打声和惨叫声,回荡在青石墙上久久不能散去。空气中弥漫着腌臜腥臭的屎尿味、常年不见光的酸馊味,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廊道的两端是一个又一个的囚室,里面躺着血肉模糊的人,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一阵冷风吹来,夹杂着死牢里特有的气味。她打了一个激灵,押送她的狱卒看见,鄙夷的骂了一句:“呸!畏死的贱人。”
廊道尽头的刑室,刑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刑具,地面是暗红色的,她赤脚脚踩在上面,还能感觉到石砖上的粘腻,那是人血常年的浸渍。
她被狠狠的摔在了石板地上,几名拿着刑具的狱卒狞笑着向她走过来,她知道,每个入狱的人,都要先受一顿打才能投入囚室。而身为女子,她要承受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在赵王的旨意刚下没等官府来抓人的时候,家里的女眷们就都纷纷自刎而死,因为到了狱中,想死都是一件艰难而又痛苦的事情。她不是畏死,作为长女,她没有完成娘临死前的嘱托,她没有脸面去见娘和那些已逝的妹妹们和那年幼的弟弟。
两个高大的狱卒走了过来,粗暴地将她从地面上拎起来,另一个手脚麻利的剥她的衣服,她本能的抗拒着,但是她怎么可能比那两个壮实的男人更有力气呢?
很快,她的衣服被尽数除去了,只剩下内里的一件亵衣,她被重重的丢在了一个长条凳上,在凳上她无助的颤抖着。狱卒根本不懂何谓怜香惜玉,将她脸朝下翻的过去,竹板噼里啪啦的打在她的身上,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血从嘴角滴落下来,混进红黑色的地面里不见印记。只有噼里啪啦的回声在廊道里越传越响,久久无法散去……
“啊!”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惊叫着从梦中惊醒。
这女孩面貌清秀文静,五官都很精制,椭圆形的小脸蛋上还泛着两抹红晕。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阮清涟是谁?我是谁?我在哪里?
她迷茫的看着身边略显陌生的环境,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