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菩提寺的一间禅房。
淡淡的檀香味随着飘渺的轻烟在房间里缭绕。
房内一隅,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淡淡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迷蒙的表情似乎对于周围的环境很是陌生。
随后,她慢慢撑起身子,想要将房间以及周遭的环境都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手臂轻轻一扯,浑身都痛。
她这才发现,手臂、小腿、脸颊,全都是被草药包裹住的伤口,与此同时,记忆也开始一点点回到她的脑海。
那个晚上,她们全家被关进后院的一间空房内,接着,无数火箭从窗外射了进来,转眼间,熊熊烈火从地面一路蔓延到家具、房梁……
身边的仆人、奶娘不是被烈焰吞噬,就是被浓烟熏得昏倒在地上。她也同样未能幸免,火焰透过衣服啃噬着她的皮肤,滚滚热流与令人窒息的焦味交织袭来,可她依然奋力保护着三个孩子,不断将她们推向暂时还未沦为火海的安全地带。
娘,我好害怕!
娘,我们不想死!
耳边不断响彻着孩子们的哭声。
她的精神随之陷入难以言喻的痛苦,比正在经受火焰灼烧的身体还要难忍千倍!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难道真的要变成死不瞑目的厉鬼?
孩子们的父亲又在哪里……
一股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火海之中。
突然,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崩响,头顶的房粱断成二截,倒下来的断粱又压坍了通往厨房的那面墙。
孩子们被吓得大声惊叫,大女儿君孺更是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然而,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缺口,她却仿佛得到某种启示。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厨房里有个前任屋主留下的地窖,而且自从搬进来以后就一直空着。
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在她胸腔起伏涌动。
随后,她赶紧抱起昏倒的君孺,带着少儿和子夫冲了了进去。
四周陷入黑暗的同时,所有的恶梦也都随之远去,再也没有烈火和浓烟刺鼻的气味,母女三人在地窖里屏息静气地迎来了第二天的曙光。虽然她们的眼睛并未看见真正的曙光,可是心里却能感到一缕阳光般的温暖。
听动静,外面的大火似乎是熄灭了,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后是不断传来的脚步声、叹息声、清理瓦砾的声音。
她们仍然不敢露面。
几乎持续了数日,这些声音才渐渐消失不见。
她们又饿又累,可是必须咬牙忍着,在确定完全脱离危险之前。
就这样不知又熬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诵经的声音,原来是邻近菩提寺的僧人同情这场遭遇,特意到废墟前为亡魂超度。她这才敢打开地窖求救,可是由于几天滴米未进,浑身虚脱,在双眼触及日光的那一刻,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如今看来,自己果然是被寺院的师傅们救了回来。想到这,涵烟呼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随着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菩提寺的住持智远大师。
他披着朱红的袈裟,面容清瘦慈祥,布满皱纹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绿檀佛珠。
“施主,您醒了。”他露出淡淡的微笑,步履稳重安详地走了进来。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未等他走到近前,涵烟已经跪倒在地,叩头行礼。
“施主快请起,救人性命乃是出家人的本份,无须如此大礼。”智远大师立刻将她劝起。
涵烟只得让到一边,请他上座,同时不忘抛出心底最深的挂念。
“我的三个女儿也都还好吧?”
“都好,正在隔壁的禅房安睡,有小师傅在照顾着。”
“等她们一醒,我就带她们离开,不会给您多添麻烦。”
“施主何来此言,你受伤不轻,至少应该在这里把伤养好再作打算。”
“这点皮外伤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大师救我,我早就成了枉死城里的冤鬼了。”
“看来,你心中还有未了之事。”
这句话让涵烟不由地轻轻一颤,智远大师不愧为得道高僧,似乎早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的一切。
于是,她也不再隐瞒,直截地说:“我原以为自己会化成厉鬼去找那个女人报仇,没想到上苍怜悯留我一命,如此一来,我倒是要留在人间和她好好清算这笔血账!”
智远大师叹了一声:“无常苦恼本是业力所致,施主可知冤冤相报无了时的道理?”
涵烟的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大师,您是空门中人,清净无染,不会明白世俗人的烦恼,哪怕她烧掉我的房子,毁掉我的脸……”
说到这里,她的手指一根根的绷紧,抚过被白纱包裹的脸颊。
“我都可以忍下,只是我那刚满月的孩子,他才刚刚来到世间,还不会叫一声娘……”
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已经涌出眼眶。
智远大师看在眼里,脸上也掠过一丝无奈的神情,隔了很久才诵出一句偈子:“果报相寻事可哀,谁从因地识轮回。”
哪知,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吐完,门外就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沙弥惊慌失措地闯进禅房,望了望涵烟,又望了望智远大师,好半天才颤声道:“不好了,师傅!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不知何故发起高烧,眼看就快不行了。”
这句话犹如一记晴天霹雳在涵烟的头顶响过,她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才刚失去了一个孩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吗?
智远大师见状,连忙对她说:“施主先别急,我随你前去看看再说!”
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间禅房内,子夫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娇嫩的小脸因为高烧涨得通红,瘦弱的身躯就像一尊随时可能碎裂的瓷娃娃。
伴随着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涵烟跌跌撞撞地冲进房内,淡淡的日光下,她的目光涣散,面色惨白,像一个刚从地府里飘出来的游魂,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床边。
“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上苍竟然要这样惩罚我!”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动整个禅房,可是床上的子夫依然静静躺着,似乎没有任何知觉。
“子夫,我的好孩子,求你快点醒过来吧!一切都是娘的错,就算要死,也让为娘替你去死!”
她用力拉过女儿的小手,紧紧贴在胸口,身体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正说着,子夫的两个姐姐也从隔壁房间闻讯赶来,一齐跪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站在一旁的智远大师虽然是出家人,可是望着眼前这幕凄惨的景象,眼眶也不由地微微泛红。
之后,他上前一步,仔细端详了子夫一番,突然,眼中掠过一道惊异的光芒,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也就在这时,涵烟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额头一下一下用力磕在地上。
“大师,您是得道高僧,又慈悲为怀,请救救小女的命吧!”
智远大师望了她一眼,转而将目光抛向窗外的天空,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的女儿命中注定有此劫数!若过不去,只怕凶多吉少,若过得去……”
“过得去怎样?”涵烟眼眸一紧,呼吸跟着急促了起来。
智远大师顿了一下,最终一字一句地将那六个字吐出:“将来贵不可言!”
涵烟的身体随着这六个字一下僵住。
她完全没有料到智远大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个躺在床上,随时有可能命归黄泉的小女孩会有什么样的贵命,只怕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吧!难道智远大师已经看出她无可救药,才这样善意的安慰?想到这,涵烟更加用力地磕着头,没几下额头便沁出血来,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句哀求:“我只求大师务必救命。”
“施主先请起来说话!”智远大师赶忙让一旁随侍的小沙弥将涵烟扶起,随后将目光停在子夫身上,“如今她能来到这里,也算与我有缘,老衲一定会全力相救。”
说着,他便走到案几边,在一张白纸上写满字迹,然后交给沙弥。
“令嫒的病是因为火毒侵袭体内,再加上几日未食,气虚不抵毒气所致,老衲略通医术,已经开出药方,马上就让徒儿去外面抓药。今晚还会在大殿为她作一场消灾祈福****,至于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劫,就看她的造化了!”
“多谢大师!再造之恩小女必将铭记一世!”涵烟感动得眼眶再次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