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咱这村子里,你也是看着我张大的了。我在满河滩放牛的那一年,你就给张财主家拉长工;解放后搞互助组、合作化,咱们又都在一起,那时候我是年轻气盛,一心要领着大伙儿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后来我三起三落,这你也知道,哪次运动来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赌,二不贪污,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我替大伙儿说了几句老实话,可上边老说我右倾。后来呢,我也琢磨出一个道理:大伙儿赞成的干部,上头就不满意;要上头满意,就得让大伙儿吃点亏。这些年来,我也学会了挑担子,总得两头都顾到,那头顾不到,扁担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谋没啥道理,可我是个党员,水平又低,不照上头意思办能行?学大寨那年,你知道,我跟公社里的参观团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的就是好,不承认不行。可我也算计了一下,就凭大寨种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么多机器,修那么大工程也是妄想,还不是国家贴了钱。现时叫咱们学大寨,修梯田,国家又不贴钱,那就得凭咱们多吃点苦,多闹点副业挣钱。谁知道今年运动一来,我又差点挨了批,说是重副轻农,发展资本主义。这你也知道,咱队上的木匠、瓦匠、铁匠都收回来了,两挂大车白白停在车房门道,一边叫搞机械化,一边又不给钱,还不让人外出挣钱,机器又不白给,机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别说机械化,就是工分价值算下来也没往年多了。你就一个人,吃饱了连小板凳都不饿,好歹都能凑和,在我这儿,全队二百多口人都张着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伙儿见点现钱,明年人家干活也就没心劲了。你就愁着一条狗,我这儿愁着二百多口人的嘴呢!”
薛队长激动地在炕上蹲起来,又说:“你瞧着吧!今年还过得去,到明年开春二三月你再看,这事那事就来了,大伙儿没劲干活,我总不能打着干?都是贫下中农,手心手背都连着肉,乡里乡党的,可我也思谋着,运动总是一股风,等这股风过去了,咱副业还得搞,不搞副业大伙儿吃毬?机械化也化不成。可咱不能碰到风头上,咱大处都顺着顾过来了,犯不着在小处拗了上头的意思。就说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尽抓芝麻的事,我也觉得没点意思,不过上头把这事已经提到纲上来了,说不打狗就等于窝藏了反革命,咱队上来的工作组组长又是县上的上相人物,那天统计了一下,咱队上一共有十三条狗,结果只打了十二条,叫工作组说咱这个先进队连打狗都贯彻不下去,还咋批判资本主义呢!说实在的,杨老兄,要是为你成全个女人的事,就是违反政策,或者天塌下来我作为一队之长,也要替你撑着,顶大不当这个求队长,就算咱兄弟一场。这条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让上头满意,以后咱队上的事就好办了。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再养一头,你看咋样?”
杨善人先还没在心听,后来越听越真切,当提到他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的悲惨遭际,杨善人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薛队长是极其同情他的,在他一生中遇难的各个关头,也出人头地的真诚帮助过他。如今为了一条狗,他能让薛队长为难?他低着头,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又伤心又决断地说:“老弟啊,我不能让你为难,你说的都是实情话,你明天就叫人来打吧,我自己下不了这个手。”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呆呆地坐在炕下的板凳上抽闷烟。黑眼圈的瘸腿狗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它的末日,仍然亲切地把头搁在杨善人的腿上。杨善人一面捂摸着它像缎子一样光滑的脊背,一面回忆他多半个世纪风里来雨里去的坎坷经历。他也听说过凤翔城里的干部、教师、经商的、唱戏的,这些年来在运动中没少挨整,又亲眼见过薛队长这样的村里干部挨过批,但没想到最后闹得他这个扛了十几年长工的土巴庄稼汉也不得安身。他弄不明白、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只隐隐糊糊地听说这就叫“政治”,这就叫“阶级斗争。他微微地摇摇头,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觉得这样的”政治“和这样的”阶级斗争“是太可怕了。他觉得在这样的”政治“和”阶级斗争“中,生活变得毫无意思了。
他轻轻地拍着他的瘸腿狗,就像拍他的孩子一样。他对眼下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留着眼前的这条狗又有什么作用?而且,这条狗的生命居然和全队人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先走吧,随后我就来。”
他抬起头环视这间毛草屋,想寻找一些父母、妻儿在世时留下的痕迹。就是这间毛草屋,从屋顶到地面,每一样东西都死一般地沉默着、灰暗着,唯独父母、妻儿都先后撒手人寰了,而留给自己的,只有一道深深的痕迹刻在他自己血淋淋的心上。眼前的这条瘸腿狗是他的一线希望,也使得他这十多年时间里还有劲头活下去,所以他对它只有感激。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喂得饱饱的放了出去。还没到晌午,他在家门口听见坡口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凄的枪声。他知道这准是对着他的狗放的,心里猛然泛起一阵内疚和懊悔。当他踉踉跄跄跑到坡口时,打狗队的带红袖章的民兵已经扬长而去了,只有我们这伙娃娃们围着他的狗。狗展展地侧躺在坡口上,脖子下面流出一缕细细的殷红的鲜血,一只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露着惊惧不安的神色斜视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杨善人垂着头站在狗的尸体面前,全身颤抖地嚎啕大哭。
……
几个月后,我们见到孤苦伶仃的杨善人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不久,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己料理生活的能力,全靠好心的邻居给端点吃的。
就在这年寒冬的最后一天,当薛队长顶着寒风,冒着鹅毛般的大雪又一次去看望他时,推开虚掩的门,他已经直挺挺地吊死在了毛草屋的木粱上。
村里人知道消息后,都纷纷来到毛草屋。薛队长对着大伙悲痛地说:“政治上不去,批孔哩!生产上不去,打狗哩!整了人不够,还要整畜生!要是杨善人的狗还在,他不会走这条路,或者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狗叫几声,也让咱们早点知道哩……”在场的人都哽咽了。
杨善人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的第三天举行的。那天早晨,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飘着,恰似为他的仙逝披麻带孝。我跟随在长龙似的送葬队伍里,和村里的男女老少一样泣不成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