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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在我还处在懵懂的年代里,每当清晨,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甜蜜的美梦时,我娘就从厨房里跑出来,隔着窗户喊:“九娃,阳阳婆照到你的屁股上了,还不赶快起床!”我睁开朦胧的眼睛一看,阳阳婆已经钻进了窗户,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走出家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四野望去,阳阳婆已早早跌落在晨雾弥漫的小河湾,开始四处游走,或诡异地散开。那些躲在旮旯里、树影后的挂着露水的青草还在招摇,不是诉说,也不是依恋,只为着默默等待阳阳婆一缕霞光的沐浴。回到家里,我看见阳阳婆爬进牛圈里,忽闪一下老牛的睫毛,又抚摸一下小牛犊的嘴唇。母女两个对视一下,支着前腿站立,昨夜的青草还在,免不了打个响鼻,吃几口暂时充饥。阳阳婆跨进羊栅栏,三娘三更天刚接生的那只雪白的卷毛小羊羔,已经踉跄着脚步躲进母亲的身子底下,跪着啧啧有声地吮奶。别的羊有的躺着,有的在相互亲昵,任阳阳婆沐浴全身,安静地体味着记忆中那感恩的一幕。也有不安分的,是我家的那只小花狗,阳阳婆刚刚爬到狗窝前,就吵着闹着站起来,踩着老狗的身子,最后从母亲的头上跌下,跑到对面鸭圈里,招惹得几只鸭婆婆吹胡子瞪眼,摇摇摆摆,叽叽嘎嘎,把小花狗撵出来。阳阳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三伯系着大腰裤“吱呀”一声打开了屋门,等候在门外的阳阳婆早已急不可待,悄悄向屋子里探头探脑,除了老箱老柜发出的陈年气息,并没有什么新奇。于是,阳阳婆猫着腰,爬过了门坎,再不肯往里去。

其实阳阳婆不是画着直线跌进小河湾的。村头那口清泉最先听见阳阳婆带来的一缕一缕潜进水里的琴声,在一尾小鱼的鳞片上闪光,在一片尚未露出水面的新荷的卷叶里躲藏,最后折射出水面,平展地铺开,化成几颗晶莹的水珠,滚过去,滚过来,就是不肯再跌落水里。阳阳婆沿着河湾的那条弯弯的小路,说着笑着来到老井旁,踊跃的朝着黑咕隆咚的井里跳下去,被河湾里辫子最长的小妮三丫打进水桶里,跟着“吱吱呀呀”的辘轳响,又爬上来,摇着扭着跟着三丫回了家。阳阳婆走着走着迷了路——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年年月月日日常走的路,为何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她拐过村巷,再爬过一堵有了豁口的老墙,来到大伯家总是沉默不语。

大伯一生性情傻痴,做木匠活可是行家里手,后来大伯发了病,大娘直急得眼泪汪汪。有心带着大伯去城里看病,可家里日子穷光光,匣子里再也摸不出一个子儿,只得眼看着大伯被病魔夺去生命。阳阳婆艰难地爬上屋顶,顺着蛛网和灰尘布满了曾经辉煌过的老屋,顺着能飘进雨也能刮进风的大窟窿探进身去,趴在一个多年不再有青烟袅袅的香炉上,黯然伤神。

你问阳阳婆快乐不快乐,一不小心溜进河湾里的阳阳婆很多时候却感到太多的沉重。即使有鸡、鸭、牛、羊那么多温良的面孔,见多了一样充斥着单调与疑惑。小河湾要总能披一身辉煌的霞光该多好,风光着树,风光着水,风光着土墙老屋。可阳阳婆太匆匆,鸡鸣一声的时候,就注定要把漫天的光彩收回。阳阳婆变了脸——白白的,若小妖一般跨过小河湾的石桥,爬满绿柳成荫的河堤和草长鹰飞的田野。

从河湾村庄到田野,阳阳婆的速度快到几乎可以省略。假若离开疯长的草,土地就太不美妙,高高的蒿子杆,蓬蓬的野苍耳,缠绵的打碗花草,但能牢牢抓住沙土地的然然草,谁开花,谁不开花,谁开的花儿艳,谁装点的花儿太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阳阳婆喜欢呀!她顺着河湾爬到田野里,就是为了倾听草与庄稼的绵绵情话。

草说:“麦子啊,你住的是我曾经的家。

麦子说:“你不还是沿着我身体往上爬?”

草说:“玉米大哥,你看看我,瘦了,病了,已经枯萎了。”

玉米说:“你看呀,河湾里的人忙来忙去,都顾不上歇歇脚。”

……

阳阳婆笑了:“好了,好了,庄稼和草都是我的好兄弟,少了你们,我活着多没意思。”

所以,徜徉在河湾里的阳阳婆脚步轻轻,妩媚地轻轻触摸一下在春天开始松软的土地,一会儿就拱出一两个嫩黄的小芽,既像庄稼又像草。——本来嘛,草和庄稼都是自家人,你看它们平时乜斜着对方,懒得谁也不搭理谁,可土地就是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算是自家兄弟,还难免要磕碰一下呢。阳阳婆眯眯着眼不说话,她顺着一棵在清明有人掐过心的苦艾蒿草枝杈往上爬,一支分成好几支,端午时肯定每个艾蒿上都开满粉粉白白的小花。那边,她瞅准了一片麦子,麦子分孽出的五个头铆着劲儿要超过艾蒿草生长的速度。阳阳婆也有骨节呢——你听,下了一场透雨,拔节声多么清脆。地头上长着一棵栗子树,粉白的花开了一树,喜鹊来过,叽叽喳喳,说是自己先发现的一棵秋天的栗子果,等天高了,云淡了,黄黄的果实挂满一树,要携儿带女赶来收获。麻雀们总是那么聒噪,说自己不是一扑棱翅膀就能飞向南方的家伙,一树栗子果,可以度过一整个漫长的寒冬。

阳阳婆在河湾里踯躅,打着趔趄,遮着手看着看着油菜花开了。她在沟渠里扶着土楞坎爬上爬下,刺芥草、蒂儿菜长肥硕了。她在麦芒上触摸,像一个个接通地气的白色幽灵爬东爬西,爬着爬着布谷鸟飞来了。

阳阳婆说:“谁种的庄稼谁收获,谁先蘸着小河里的水磨亮了镰刀,谁就先踏上我把麦子触黄的庄稼地。”阳阳婆看着挥舞的镰刀,将一粒粒熟透的粮食收回家。

阳阳婆在夜里听见蟋蟀在唱歌了,又听见蛙们在一场夏雨滂沱后欢呼了。忙碌的阳阳婆从来没有停止过脚步,你看她不知疲倦,不辞劳苦,总是执拗地上路。

芦苇荡里密不透风,谁家的小妞跟谁家的后生躲在里面说着悄悄话,阳阳婆忽闪一下眯眯眼,就调皮地钻过芦叶空隙往里爬——咦!不害羞,不害臊呢,两片火辣辣的嘴唇紧贴着,看样子来年立秋就能生下一个满地乱爬的小宝宝。

阳阳婆躲进山凹凹,笑看河湾里的农人收工了,有的赶着一头忠实的老牛,古铜色的皮肤,黑红色的脸,风霜刻划的刀痕在老人的面颊上深深浅浅。

阳阳婆也有走累的时候,穿过沟沟坎坎,漫步走过坑坑洼洼,在小河湾里爬来爬去。河湾里的庄稼已所剩无几,不管高的、矮的、粗的、细的,草们也都在一阵一阵的风中老去。

唯独阳阳婆不老。小河湾里的日子像一坛陈年老酒,喝着喝着有些醉醺醺,一排一排地往西赶。日子呢,到底有多长?小河湾里那只起得最早的鸡早就飞上了屋顶,眺望一下地平线,根本没找到答案。

各家的小狗摇摆着尾巴进了村,寻食的小鸟们叽叽喳喳落了窝,鸡儿们也也争先恐后飞上了架。不知疲倦的阳阳婆也跳进了西边的山窝窝,红红的,暖暖的,明天该发生什么事情,明天才知道。

孩提时,“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总爱跟随父亲去田间劳动,歇饷的时候疯跑到千河岸边,仰望天上的云舒云卷,俯视小河中的水长水落。尤其是在秋天,最喜欢坐在小河边欣赏金色的自然田园风光。

我坐在秋天的小河边,秋风徐徐送爽,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从我身边飞过。有一只麻雀叫了一声,还有一只麻雀尾随着叫了一声,而后落在稻田里,东啁啾几声,西叽喳几声,然后找稻粒吃,吃着吃着,又相互招呼一声,拍拍翅膀飞向另外一块田。有一只麻雀飞过我身边,扭头看了我一眼,它黑豆似的眼睛有些不解,可能它把我当做稻草人了,这么长时间在小河边一动不动。我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我惬意的姿势是随意而为:蜷腿而坐、盘脚而从,或半蹲半坐。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风是那么轻,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我。我那时心里想:收获之后,到田野里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也是河湾村人最惬意的习惯吧!田里虽然没有了庄稼,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的稻谷、满垄挥动着腰插金棒的玉米和舞着红头的高粱似乎还在眼前闪着光,那挥汗如雨的农人们收获金秋的场景似乎还在继续着,还有场坝里那些裸露着古铜色皮肤的汉子们边脱谷边大声说笑,大姑娘小媳妇们或剥玉米、脱高粱粒,满脸红扑扑的……摸摸粗糙的手,摸摸掌心厚厚的老茧。我把自己坐成一捆草,一根在风中“哗啦”作响的玉米杆,一株被砍去头颅的高梁秆……心甘情愿地承受着收割,心平气和地享受着阳光,自得其乐地在收获后的田野里独自站立,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得向一棵庄稼一株植物好好学习,学习它们汲取营养和光热时的积极努力;学习它们应对自然灾害的大智大勇和不屈不挠;学习它们在收获时沉甸甸低下头时的不焦不躁;学习它们在收获之后的安之若素处之泰然。这一种阳光的心态和心境,在秋收后的田野里我能领略到体悟到。如果一个人能静静地站在田野里,仔细观看植物春华秋实,体验春播秋收的整个过程,向一棵棵扎根于大地之上的植物们虚心学习,那么,就如同《尚书》里说的“行有九德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也就能修就了。

我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跟随父辈们从小学习躬耕田亩,亲近土地,总是改变不了稚童钻牛角尖的毛病。河湾村秋收后的田野,显得空荡而寂寥,曾经铺天盖地的金黄和热闹丰收的景象渐渐远去。收割后的稻田里,稻捆排列得整整齐齐,晒着太阳。田野里没有人,只有那些曾经一度在河岸边耀武扬威的稻草人如今还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有风也挥挥手,无风也摆摆腿。还有一些悠闲的牛马,在田野里吃着草,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低头吃几口草,收获的季节,牛马们也可放松身心了!一头牛抬起头了,“哞哞哞”叫了几声,又低下头去吃草;一匹马朝着远方嘶叫了几声,又踢踢蹄子甩甩尾巴打几个响鼻,看着远处的天际发呆……坐在秋天的小河上,随手拣几快五花石,或拣根稻草,有事没事地嚼着、玩着、乐着。草茎里有一种淡淡的植物汁水的味道,有节奏的咀嚼让我的身心得以平稳下来,安然下来。

小河里的水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引支流进岸上的渠道里。水很小,我几乎听不见流水的声音;水太浅,我也看不到里面的鱼儿和蝌蚪,只有悠闲的蜓蜻在上面跳舞嘻戏。河边开着一些紫的红的白的蓝的黄的小花,每年秋天它们都开得那么灿烂。每朵花扬起的笑脸,都洋溢出幸福与快乐。花朵间飞舞的蝴蝶、蜜蜂也是幸福的,它们从一朵花奔向另一朵花,忙得不亦乐乎!有风从马子山峡口吹来,漫过河道时,带来了远山上木叶的清香,也带来了河水的清冽和鱼虾的歌声;带来了谷物的醇香和花草的蜜香;风儿跑过我身边时,“倏”地被我吸到身体里,成为我身心的一部分;一些跑过草尖时,被牛和马随口一嘴吃下,然后又意味深长地回味咀嚼。

坐在秋天的小河上,我无法抒情。再多的语言再美的语言,也无法呈现出对家乡美好的大自然的热爱之情。河湾田野上的阳光是博大而宽广的,任何小肚鸡肠和自私自利的想法,都会在碰到田野时冰雪般融化。而坐在小河上,心间飘荡着的是浩浩然的大气和正气,是坦荡荡层出不穷涌起的大爱!坐着坐着,心胸就开阔了;坐着坐着,我的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达观的笑容来;坐着坐着,人就心平气和、事理通达了。我的目光柔柔地扫过河岸边的稻草人、稻捆,穿过田野的河流、远山以及远山上的蓝天和天际里丝丝缕缕的云朵……

我坐在秋天的小河上,我是最快乐的人,我是我自己的神。

我辍学那一年,怀着落寞惆怅之情,常常在劳作之余的傍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千河岸边的石头上看夕下落日。

初冬之风完全停息,千河上空万里无云,放眼远眺西山上的落日,使我难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约略三分钟。

在我的视野里,太阳刚刚西斜时,逶迤于马子山一带的群山,轻烟迷蒙,太阳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好象在嘲笑我这位落寞的不肖后生。

太阳越发西斜了,逶迤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我眼里的的群山姿色肌肤上披上了一层金烟。

此时,放眼远眺,落日流过河面直达我的足下,河面上波光鳞鳞,放射出金光。马子山一带的群峦,无不呈现出火红的颜色。

怀着颇不宁静的心情,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之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静坐于河岸之上。

有物,幽然浸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远山群巅,峰峦忽而变成孔雀蓝,唯有马子山头于绛紫色中依然闪着金光。

西山峰峦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着河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亲吻着遮不住的隐隐青山,流连着隔不断的绿水悠悠,蓦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山水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马子山蒙上了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千河上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万籁俱寂的月夜里倚窗聆听那一片片如歌如吟的蛙鸣。那声音嘹亮而宏阔,穿透心灵,让人沉醉荡魄。

河湾夜晚,说起来其实是寂寥而清冷的。从秋末到初春,在这段漫长而乏味的时光里,入夜人静后,往往,就只有零落的鸡鸣犬吠,可聊做静夜里的些许点缀。但到春末夏初,天气渐渐地暖热起来情形就大不同了。此起彼伏的悠悠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还有盈盈充耳的阵阵蛙鼓声,激昂亢奋地懆闹着,将落寞的静夜和旷味的河湾,喧嚣得热情洋溢,生机勃勃。

记得每年的惊蛰刚过,我们这伙毛猴娃娃们就结伙成伴到千河里去摸小鱼、逮小虾、捉螃蟹、看蝌蚪。此时,蛙们就已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洞穴里钻出来,抬脚动手地四处活动了。只不过那时它们多半沉滞着,静默着,像破晓前的一段残梦,混含着酣眠和骤醒的恍惚,却最终还是悄无声息。但在小河畔或池塘边,那一根根水草,或被水津濡着的树枝上,已能见到一团团密密麻麻的黄褐色的籽粒了:被一网似有若无的腺状物粘连着、相拥着,仿佛正藏盈着一个个梦幻般的未来——那便是蛙卵了。再过些日子,我们看到了一群群墨黑墨黑的小蝌蚪破卵而出,在乍暖还寒的水中,娇憨可爱地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渐渐地,春光明媚,水也澄澈得不着一尘,蝌蚪们倏停倏游的动作,看起来便格外真切,像一枚枚逗号。我们河湾里的人管它们叫“河马咕嘟”,现在想来还是很“相形”,也很写真的。

在绿柳婆娑、桃花盛开时节,走在河湾的野地里,或芦苇丛中、池塘边,便随处可见鼓凸着晶亮眼睛的蛙们,蹲伏在路边的草丛中或树荫里,如老僧人静坐一般,冥思玄想着。偶尔也会怯怯地唱几句,零零散散的,不成气势。一旦听到人的动静,便倏地蹦跳而起,在空中划一条美丽的弧线,然后“咕咚”一声潜入水中。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一圈圈微漾着散开的涟漪。

“春风”节气过后的第一声蛙鸣,极像时令的“晨钟暮鼓”,猝响在熙暖的阳光中或微温的夜色里,是颇能让人恍悟出季节的更迭和变迁的。古诗《梨俱吠陀》中,曾以“默默地沉睡了一年,似婆罗门守着誓言。青蛙现在说话了,说出这雨季最潮湿的语言”这样动情的句子,来表达初闻蛙鸣时的愉悦和欣喜。字里行间,饱含着物的启悟、心的悸动和物心混忘、天人感应的“东方式的智慧”。

但是,真要听取那成片成片的蛙声,却得在更为炎热的夏天,那正是割麦插秧、抢收抢种的大忙季节。河湾四月闲人少,连蛙们也会自昏至晨,叫声喧阗,似欲为这大地上的节气和农事鸣鼓添威,助阵加油。

凡祖祖辈辈生活在河湾里的人都知道,蛙鸣并非只是被“拟声”了的那般单调的“呱呱”或“咕嘎”。细细辨听,蛙鸣其实极颇丰繁、缤纷。有“唧唧呱”,也有“咕咕咚”;有“咯咯咯咯”,也有“咣咣咣咣”——或独奏,或合唱,或粗犷,或清越,或远或近,或高或低,都雄浑嘹亮,澄澈明朗,疏密有致,意趣天成。再与河湾田园之清翠、泉水河渠之潺潺、清空星月之朗朗,融融汇集着,其境界恬静、纯粹,意蕴深邃、寥廓,是再高妙的乐师也难以合成的天籁。而如此丰繁、缤纷的声音,充盈于原本寂廖的乡夜里,又随着暖暖荡荡的水温、水汽,在满满盈盈的河湾里铺排开去,再弥散开来,也是很容易让人沉醉动心的。有时,我从夜梦中恍惚醒来,谛听着窗外如鼓乐般响响歇歇的阵阵蛙鸣,想象着河渠泉畔,或一株株正拔节、含苞、孕穗的稻禾间,那一只只正摇其长舌,鼓其白腹,尽情尽兴地吟唱着的乡间歌手——总觉得它们,似乎只有它们,才是那寂寥田野的真正主宰。那时候,我躺在娘的怀里,听娘说“青蛙吵,雨就到”的农谚,那往往是在久热苦旱、万物望雨之时,闷热已极、骤雨将至的夜晚,蛙声比起平常,就更激烈急切和喧腾。那河湾遍响的气势,也真是闻之惊心;如鼓,一阵紧过一阵,似不可止;又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惊魄荡魂。此时娘便说:“是青蛙,在向天求雨哩!”起初,我是颇不相信的。但很快,大雨果真就在蛙声喧闹中、雷鸣电闪间,挟风而来了。瓢浇桶倒一般,如泼如泻,淋漓酣畅。蛙们便悄然沉寂了,仿佛正和那一株株渴雨的禾苗一起,静心享受着甘露的淋洗和滋润。直到雨歇风住,凉意渐生,才听得到蛙声再起。先是东几句、西几句,清晰可数,似在试探动静。紧接着便汇聚成片,又是密不可分的如潮蛙鼓了。

上小学后,老师告诉我们:青蛙是益虫,是庄户人的好朋友,又是吉祥物。后来,我从古诗书里得知:古人曾为蛙神筑庙祭之。宋人赵师秀《有约》一诗中,有“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之句,对仗工整,寓意隽永,向来为人称道。但最令我动情喜爱、感慨系之的,当属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两句。寥寥数语,脍炙人口,不仅描摹出了一幅古老农耕社会的田园风光,更借此述说了一个久远而永恒的话题——渴望丰收和成熟的话题。它不仅是在吟叹蛙声,更是在表达一种真诚的祈愿,一份对土地和农事的深厚而善良的关怀。

因为这种祈愿,因为这份关怀,每到蛙鼓如潮的季节,我总是在澄明的月夜,痴痴地倚窗聆听蛙鸣,并以一颗虔诚的农人后裔的心,甚或以一株水稻、一株苞谷的淳朴的心,去观望天地,虔敬地企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记得第一次给菜地豇豆藤蔓搭架的时候,我只有十一岁。那年四月的一天午后,我把家里的旧扫帚拆开,又把平时砍来的杨柳枝杆合捆在一起扛到菜地,一支一支斜插在豇豆苗塄畦中,然后三个五个地用废布条结成一蓬豆角架。豇豆架扎成后,我就蹲在那张张扬扬的豆角架旁歇息,我发觉许多豇豆苗已经伸开了它们绿莹莹的茎须,枝杈上还生出了不少紫色的花苞,它们像一双双只抓住了阳光和风缕的小手,无依靠的样子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我把它们细微的茎须一根根用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然后往我刚搭成的豆角架上轻轻地缠绕,刚缠绕住几棵,倏忽一阵风吹来,它们便被吹得又撒开了手,缠绕了大半天,也只有一两棵若即若离攀住了豆角架。我回家告诉父亲,我准备第二天带些线绳,把它们一棵棵系到豆角架上去。父亲笑着说:“不用的,它们有眼睛,只要你把架蓬搭好,自己会看见的,它们会自己爬上去的。”

我根本不相信豇豆苗有眼睛,它们怎么会看着且自己爬上蓬架?第二天我赶到菜地里,十分惊讶,一夜的光景,那些豇豆苗果然把细细的茎须都缠在了临近的豆架上,那一根根翠绿的茎须就像根根绿线,把豆角架缠得紧紧的,甚至有三五棵更张扬的,一夜的时光,已经在豆角架上绕上两节须了。那些缕一些的豆苗,一棵棵都向豆角架倾斜着身子;离豆角架稍远的,甚至夸张地把身子向豆角架明显地伸了过来。我很诧异,难道这些豇豆苗真的长有眼睛吗?要不它们怎么就看见了我给它们扎的豆角架呢?

我家院子的猪棚旁有一块空地,母亲每年都要在里面种一些蔬菜。怕鸡娃猪娃溜进去糟蹋菜苗,母亲就围着菜畦特意扎了一圈有半人高的篱笆。有一年春天,猪圈侧旁的角落里忽然绽出了三五株油绿油绿的牵牛花。我寻思,那可能就是我们给猪圈撒青草时顺手带回了几粒牵牛花的种子吧,但长在猪圈侧角落里的东西还能长出什么气候来呢?何况它稍稍向圈里伸长一点点,还不就被圈里那头又肥又懒的乌克兰猪给一嘴扯着吃掉了。我曾多次坐在猪圈旁的青石上看书,偶尔看见那头猪拼命伸长又粗又短的脖颈,张着贪婪的长嘴直向那一丛牵牛花前伸,但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气得那猪蹲在猪圈里一声声哼哧叹息。我想那头猪不过太心急了一些,待那牵牛花长大,一旦勾得着了,还不是它一嘴就能连根扯过来的嘛。但那牵牛花就像看透了那头猪的企图,偏不向圈内长上一点点,它的茎须只贴着圈外的墙壁上伸展。好多次我都看见牵牛花的茎须被风吹摇得从墙壁上滑落下来了,但一夜的功夫,它就又贴上那光滑的墙壁继续向上伸展了。过了几天后,牵牛花的茎须终于悄悄地伸展到了圈外的篱笆上,它也就一下子张扬起来了,或者某一天,或者某一个夜晚不留意,它就像绿蛇一样在竹篱笆上爬出了一大段。五月份的时候,它已经把篱笆爬满了,并且绽放出了一篱笆或紫或红的喇叭花,招惹得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地直往我家的院子里飞。我猜不透,那牵牛花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为什么它就不向猪圈里长,而偏偏就知道远远地贴着墙壁向篱笆伸展它的藤茎呢?是不是它真的有眼睛,看见了圈里的那头猪,又看透了那头猪的不怀好意和那一圈篱笆的安详宽容呢?

我没有看见也想不明白,乡野里的一棵草或一朵花是不是真的也有一双自己的眼睛,它们在看见风霜雨雪的同时,是否也看见了这尘世间其它一些东西?但我知道,许多东西是能够看见阳光的。譬如千河岸边柳林里的小草,许多阳光都被婆娑摇曳的枝叶遮掩了,但只要有一缕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那树根周围的小草便会向那坨阳光侧过自己的身去。还有许多的藤蔓,即便有一棵树或一蓬架离它们有六七尺远,但它们似乎已经望见了,远远地就把自己的蔓向那树或那蓬架遥遥地伸过去。尤其是在仲春季节,河湾村野里的花花草草都张张扬扬地睁开眼睛生长了,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藤蔓花草挤着爬架;菜地里的黄瓜、豆角以及庭院里的葡萄、墙角落里的丝瓜、路两旁一蓬一蓬刚抽出细叶的覆盆子……它们都颤巍巍地挺起了腰身,小手一样的伸出了它们的茎须,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它们想迫切地抓住一些什么,从潮湿又深暗的泥土里醒来,从过往岁月的尘埃中醒来,它们不过想象河湾村野春天的炊烟一样爬得更高些,以便眺望未来的时光,它们不过想象村前的千河一样,顺着两岸的大地,让自己走得更远一些。

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常常到吕家去玩耍,吕家的庭院里种了许许多多的花,一树一树一盆一盆的花绽放得鲜艳而热烈。我们伏在花丛中一朵一朵的观赏,吕大爷笑呵呵的说:“你们看这些花,这些花也睁着眼睛在看你们呢。”我接过话茬:“花有眼睛吗?”老人捋着白胡子笑着说:“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眼睛呢,书上说‘君子看花,花就更显得仪态大方;满身浊气的人看花,花便会变得萎靡而冷艳’呢!”

我一直怀疑河湾里那些花呀草呀的有没有眼睛,但我知道许多东西是有自己的眼睛。譬如有的人只看到河湾里那家家户户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河岸边那黑黝黝的泥土,却看不到泥土里的云母一粒粒向你亮亮地眨起眼睛来。有的人只看到村巷庭院里、树上的花喜鹊不慌不忙地撒给你一串又一串清亮自如的啼鸣,如果是陌生人来去,那些鸟儿便会顷刻噤若寒蝉。“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世界上有许多的眼睛我们看不见,河湾乡村那些花花草草的眼睛、天空飘着云影的眼睛、河岸上那肥沃的泥土的眼睛、那一树树杨柳一丛丛芦苇的眼睛……许多许多的眼睛,虽然我们没能注视过它们,但它们却在时时地注视着我们。

河湾村里,许多东西我们眼睛看不见,但是许多另外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见我们。生命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岁月也遮掩不住任何灵魂的眼睛,因为,总有一些眼睛我们看不见,也总有一些眼睛在河湾乡野中默默地注视着一茬茬传宗接代的农人和逝去的悠悠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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