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好,她跑了干净,留下一桌子残羹冷炙跟我这儿大眼瞪小眼,看着就烦心。我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唰唰!”饭菜呼啦一下子就进了垃圾桶了,唉,它饱了也好,起码我不用食不知味了。
“窦泌,你在家吗?”北京时间,8点整,屋外有人叫门,像是忽然间敲响的钟声,远远儿地扣到了我的脑袋上,弄得我晕晕乎乎。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去屋外开门,就发现了门外的张瘸子,就他一个人,但那根拐杖却抵得上十跟棒槌,打得门直发抖。
“原来是大爷您啊,我还以为来土匪了呢。”
大约是人老了眼神不好使,门都开了,他手上的棒子还在不要命地舞,吓得我赶忙往后退了些。他棒子死命地朝我这儿一挥,扑了个空。
“哟,是窦泌啊,对不住啊,大爷有夜盲症,看不大清地咧。”
“呵呵,没事儿。”我摆手苦笑:“这么晚啦,您找我有事儿啊?”
他收了收手,把拐杖安分地杵到了地上。
“我来吧,主要替寸金那孩子跟你说说具体情况。”
“寸草叫您来的吧,敢情您跑这么趟夜路就为做个和事老儿?真成!”我架起他的胳膊就往门外推:“您还是回吧,我去隔壁找几个人把您送回去。”
“艾艾艾,且慢!”那根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杵,他整个人就跟扎了根似的,死活不动了。
“你今天必须听我说,”他跟个老顽童似的,耍起了无赖:“不然啊,我还真就不走了。”
“行,”我拿他没辙:“您说,我听您说还不成吗?”
深秋的天黑得早,还不过子时,云里的月亮就藏不住脸地往外窜,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踢翻了云上头烧得火红的篝火,于是天就沉了,好像吸了一肚子的怒气,待会儿就翻云覆雨。
就在这阴晴不定的时候,张瘸子不动声色地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张欠条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信誓旦旦:“还不都因为一个字儿,贪呗。”
“你误会寸金啦,这欠条写得迫不得已。”他说:“原是事出有因的哟。”
“所有的错事儿都说是误会,世上哪儿有那么多误会,是个误会,当年我阿爸就不会死,我阿妈也不会抑郁成疾,还来不及人老珠黄,就香消玉殒。”
我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了,说实话,我宁愿这真是个误会,他从未背板,只是有些任性,和不小心而已,回首儿时的梦,他依旧是那个仲夏夜里的翩翩少年,在麦田守望,弹唱,穿着湿透了的汗衫,把满世界的荒地,都开垦作金色的麦浪,一辈子没个尽头。可惜时光老去,转眼就到了深秋,记忆里那个满眼红枫的世界,再没有丰收,我能看到的,只有萧索,只有变更,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荒凉,没有他。
“窦泌,相信大爹,大爹这辈子略人无数,要我说,寸金是个好小伙儿,错不了的。”他拍了拍我的肩,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你真的误解他了,”他说:“还记得你阿妈七个月前的那次失踪么?”
“记得,”我说:“不还是您给送回来的吗?”
时光大步地像脑后回走,记忆停格在今年三月的一天晌午,我拿着打好的鞋垫儿上十里坡换番薯,回来的时候,阿妈就不见了,我急了一宿没睡,就在三更天儿的时候,张瘸子领着神志不清的阿妈回来了,我记得我找遍了整个碧波山都不见阿妈的影子,想死的心都有了。到现在我都忘了问他,是在哪儿找着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也真得好好谢谢他,如果阿妈真的丢了,我还真疑心我能不能活到现在。
“大爹,”我琢磨着趁热打铁地盘问盘问:“我忘了问您,那个……”
“那么,”我这边还在盘算着该怎么问详细,他那边倒先开了口:“你知道她那天上哪儿去了么。”
我用力地摇了几下头,表示不知情。
“县里。”他说。
“县里?”我愕然:“这怎么可能?她脑子不清的!”
“住口!”他红着眼眶,有些生气地呵斥我:“你再说她脑子不清你就是侮辱她!”
风吹得我有些找不着北,在我诧异得恍若天塌的目光中,他收敛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气。
“窦泌啊,”他总算心平气和地说:“是,她神经是有点儿失常,所以你不信她会一个人跑到县里,但她真的是去到了县里,我不骗你的。”
“可是,”我不解:“她去县里做什么?”
“跟我去个地方吧,”他说:“去了,你就都明白了。”
碧波山,十里坡顶。挤挤挨挨的坟冢遍地,我跟着张瘸子攀爬在被泥雨冲刷过的土路上,步履维艰。徐徐的山风吹拂,忽而有一点火光闪烁,借着幽幽的明火望去,一个面容沧桑的人正跪在阿妈的坟前殷殷啜泣,我看得真切,那深蓝色的高毡帽上打着两块儿旧旧的补丁,黄得像牙渍,碍眼地粘在了帽檐的毛边儿上,倾诉苍桑。
“那是村长吧。”我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就是来看他?”
“他哭得很伤心啊,”张瘸子说:“去打个招呼吧。”
“大爹你说笑了,如果您带我来这儿是听他怎么在死人面前忏悔的,那您就过分啦。”
我扭头要走,他把长长的拐杖朝我这儿横着一摆,笑着说:“我不知道他在这儿,你要实在不乐意向他老儿问声好,那我们绕道走就是。”
“这儿已经是山顶了,”我说:“您还要带我往哪儿走呢?”
“走吧,”他抬起拐杖指了指相距坟地百余里的另一头:“那儿别有洞天。”
我跟着他,走得很轻,荒草稍稍有些嗖嗖地摩挲,但由于耳背,坟那头的村长并没有回过头来,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后望,他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被夜色吞没不见。
三分钟的脚程,我们来到了最东边的溪涧,潺潺的流水向着低处流动,带走了白昼里的最后一丝余热,于是滚滚的沙石也跟我冷却的心一样,变得冰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