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碎发盖住了她半边脸,我看到她曲起四根指头上的指甲,浅浅地咬在贝齿里,隐约地,空气了传来摩挲的声响,像是含在蚌壳里起伏的水藻,微微打颤。
“栗子。”我轻轻地搂住她柔弱的身躯,像哄孩子一样地去哄她:“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她哭了,呜咽着,嚎啕着,抽泣得像个受了伤的乖孩子,让人忍不住想去抱抱她。
“好栗子,不哭,”我拍拍她的背:“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活在悲痛里,有一天,我邂逅了一个教会我快乐的人,我伤心的时候,他就像这样拍拍我的背,告诉我,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他说,人要学会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我不清楚你和阿本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瓜葛,但我清楚你是不愿与他往来的,只要自己不妥协,就没有谁能逼得了你,懂吗?”
“小丫头,”她吸了吸鼻水,有些啼笑皆非地问我:“你这都跟谁学的,都快赶上心理学家了呢。”
“还不是苗俊教的,”我嘴快地告诉她:“我学得好好得呢。”
话音像是刀子,不长眼地落在了我千疮百孔的心上,我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在不经意间撕开那道结了痂的伤口,然后撒盐,然后再等一段时间,奢望它在我一次又一次不要命的折腾下愈合,挣扎,打滚,最后的那一刻,我便活该地捂着心,疼痛得无以复加。
心说疼就疼,比乍然的骤雨来得还要猛烈,我难受地蹲了下去,栗子紧张地跳到我面前,关切道:“窦泌,你怎么啦?”
“栗子,”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问她:“我是不是很傻啊,老挖个坑给自己跳,我拼命地说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地事情,可还是不可自控地去回忆,真是笨喏。”
悲伤像是潮水,漫上了我的视线,我好比是冰窖里的酒坛,愁苦得日夜在宿醉中入睡。风忘了吹,栗子也像一个吊线的木偶,木然得忘了动。良久,她抬起了她比星星还亮的眸子看我,我觉察到了她眼里闪闪的泪花儿,猝不及防地漾开,泛滥着,起伏着,像是一江春水,绵延作流动的悲痛。
“窦泌,”她问:“你还想他吗?”
我说不出话,栗子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很动容:“其实我是……”
“砰砰砰,砰砰砰!”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天得一阵狂响,像是沙场上嘶鸣的马蹄,惨壮到排山倒海。
“窦泌,”栗子心惊地问:“不会是……”
“阿本?”
她紧张地点点头。
“不可能,”我说:“才受伤就卷土重来,他这不是明摆着打着转转做陀螺,找抽么。”
“可是……”
我安抚她:“别紧张,我先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儿再说。”
门还在响,像是无端的惊雷,乍然地出现在仲夏的时节,晴天霹雳。我用力地扯开了门栓,就看到了窦秋波,她更胖了,脸和脖子连成了一条圆得没多大起伏的线,把她衬得跟倒着长的水葫芦一样浮肿。
“哼,死丫头,张老爹家他闺女说得没错,你还真的是没脸没皮,不是嫌我们这儿穷乡僻壤嘛,你还回来作甚?”
由于找不到腰,她把两双肉肉的肥手往身上随便一搭,便开始严声厉色地教训我,口沫横飞的丑相像极了夜叉,粗俗得不知死活。
“我回不回来与你何干,滚,这儿不欢迎你!”
我想把门合上,她那胖胖的身子却硬是从缝里挤了进来。
“由不得你不欢迎,”窦秋波从兜里捞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轻飘飘地扬到我面前:“瞅瞅,白纸黑字,你家的房子现在归我了。”
我一把扯过那张揉得起了毛边的纸,看到了上头有些四四方方的字儿,四个角地方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大致的内容应该是这样的:今乙方(窦春花儿)向甲方(竺寸金)借款五千元,不计利息,现甲方(竺寸金)与乙方(窦春花儿)达成协议,若乙方(窦春花儿)未能在7个月内偿还欠甲方(竺寸金)的所有债务,甲方(竺寸金)有权没收乙方(窦春花儿)的一切财产。协议自今日起开始生效,甲乙双方均不得提出任何异议。见证者:苍天,大地。
我忽然觉得这寥寥数语中的每一撇,每一那,都像是剜心的刀子,把我割得体无完肤。我不晓得阿妈什么时候签订的这份莫名其妙的协议,但那确实是她的字迹,我不想寸金卷入我们老窦家的家庭纷争,但是他这番的的却却的牵连,不得不让人怀疑他跟窦秋波一样的居心叵测。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假的!什么苍天,什么大地,全都不长眼!”
我想冷静,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这张所谓的协议在我的手里变成碎屑,向着天飘散。
“不要撕,不要撕,”窦秋波吓得尖叫:“混账丫头,你给我停手!”
她惊恐地抱住了头,眼珠子里飘过那一纸碎碎的凭据,颠簸得像浪,堪比无数的飞絮飘向毫无生气的海,霎时间,斗转星移。
“完了,一切都完了,窦泌!”她扑过来:“你个死丫头,你还我命来!”
窦秋波还有命,但她认定我毁了的,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东西,我可怜她,可怜她活得这么一文不值。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她可以豁出命去,就像现在,她怒目圆睁,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有些难以呼吸,但我却很想笑,我忽然间发现死亡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形象点儿来说,它只是一个密闭的真空,充其量顶多是让你缺氧而已,到你窒息的时候,你便无所畏惧了,因为你不再需要呼吸,呼吸是活着的事儿,死人无需担心,但我知道,我心中的怨恨会把我变作厉鬼,窗棂下,病榻前,我会缠得她不得安生,想到这里,我真的笑出了声。
窦秋波很诧异:“你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