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者生存嘛,如果真的有轮回,那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呀。”
“可是谁能保证这个世上真的有轮回呢?”
“只有死一回才能知道。”
“可是死人清楚的事儿,活人就得一辈子糊涂,那死呀活的不等于白忙活么?”
“那也不能不活呀。”
“可是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受罪。”
“为什么要受罪呢?如果一辈子那么短,可是悲剧却那么长,那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呢。”
栗子把扫帚高高往我头上一举,灰尘全洒到了我的脸上。
“你这小脑袋瓜子到底装了些什么?是浆糊么,竟问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我抢过那把灰扑扑的扫帚,迅疾地架到了她脖子上:“不是浆糊,是菩提。”
“哟,要论禅哪,”她弹开扫帚,笑着问我:“那你倒说说,什么是菩提。”
我又开始自掘坟墓,恍惚间,有一个飘渺的声响从远方飘来——
“菩提呢,是佛说的一种境界,每个人对菩提的理解都不一样,金刚经有云,佛祖割肉喂鹰,有人说,菩提就是舍己为人的大无畏境界,而观音心经里又有记载,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以也有人以为,菩提是一种超越生死,弥渡红尘的释然……”
那声音真是有些远了,远得像九万里高空上的轰鸣,让人晕乎得有些找不着北,可它是真实的,像是一个充满气的热气球,在我头顶的正中央不客气地爆炸了,于是有那么些拼凑不起来的残骸落到了记忆的死海,幽幽漂浮,我又看到了那个男孩儿如阳光般和煦的笑,但他的面容却已模糊,唯一真切的,是一个名字,像是海妖在礁石上诱人的呼唤,一声一声地喊着苗俊,苗俊,不厌其烦。
“怎么了,”栗子忧心地问我:“你的脸色不大好。”
我同意她此番察言观色所得出的结论,准确无误,可更为确切地说,不好的不止是脸色,还有我此刻如草芥般乱麻麻的心绪:多久没想起他了呢,好像是很久了,要不是不经意间又忽然想起,搞不好我都忘了,我曾以为爱一个人是要时常把他挂在嘴边的,但是我没有,我曾以为爱一个人是要把他放到心里的,但是我也没有,或者说是有,可是那位置不大,就是一个比拇指盖儿稍大一点儿的空缺,我心安理得地把这段尘封的回忆给埋了进去,然后骗自己说,瞧,我从未忘记,它一直在哪儿,只是我没空想起而已。这样的洞悉令我觉得后怕,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可怕的人,可怕地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自己在乎或是假装在乎的一切,如果有一天,我连自己都忘记,那还有谁能令我想起?每一个借口都是我亲手置办的倌冢,我把往事埋了,把幸事葬了,多出来的丧事是留给自己的,终有一天,我会带着所有的遗憾躺进棺材,然后不甘心地对着活人说,恕我不起来了,可实际是,我心里的鬼会日渐强大,直到钉子钉不住地那天,它会挣脱一切地枷锁逃走,掀翻顶着天的房子,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逃之夭夭。
“窦泌,”栗子宽慰我说:“有什么就说出来,老这么憋着不好。”
她走到我面前微笑,仿佛那满脸的灰里开出了一朵花儿来,我依稀觉得那是一种温暖,灰是盖不住的,那美美的笑,是比真金白银更大的耀目,亮得金灿灿。
“乖乖,”她说:“告诉我好么。”
“也没什么,”我老实告诉她:“就是想起一个不该想起的人,说起菩提,我联想到他跟我说得那种境界,那种无形,却高得飘渺的境界,我都不敢想,他是不是达到了那种超然物外的境界,是不是活在了一个凡人够不到的高度,不喜不悲了。”
一米碎碎的光打在了明晃晃的玻璃上,刹那间恍如隔世,我好像看到了月亮,模糊地挂在了白得不是很亮的天边,云朵被水洗得旧旧的,我的过往变成一缕青烟飞走,袅袅然,飘飘然,轻盈地不知疲累。
“窦泌!”栗子握住我的手,力道似风般轻轻地,若有如无。
“傻姑娘,”她像个师傅一样,絮絮叨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有些离去,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或许,他还在世界的某一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记住,未闻凶讯便是吉,你应该祝福他,而不是杞人忧天哪。”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很黑,但是中间有一束湛蓝的光,深邃得像海。我知道,那就是希望,一旦亮堂了,就永远不会绝望。只是,我这辈子也别想有这么亮堂的希望,眸子里的微亮湮灭了,我的期盼,早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或许吧。”我只好一笑置之,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像是忽然间背了一座山,压得人喘不上气,我的步子迈得无比艰难,却慢慢地化作时光上淡淡的足印,被风刮散。
她忧心忡忡地看我,我故作轻松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去哪儿。”她问。
“去有风的地方。”我说:“想一个人清醒清醒。”
她想跟着,被我拒绝了,我忽然间很想独处,想明白一个人的漫步是什么样的,或许,会有风拂过发梢,飞扬的长发会翘起一个钩子的弧度,向着太阳,淡淡微笑。或许,会有影子紧紧依偎,它跟着你踱步,不经意间,就走过了狭长的孤独。可是一个人的生活真的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望着那条似天般漫无边际的山间古道,我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左手,牵住自己的右手,就这么一个人抚慰,一个人散步,一个人,走向夕阳下那片烧红了天的云,默默地,老去,死去。
我想,我是跟着心的,不知不觉的,我又走到了鱼子江,昨天历历在目地卡在放映机里迅速倒带,不厌其烦,反反复复——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我不要来这儿,不要来这儿,不要!”
“不可以窦泌,这是你需要面对的,你想要快乐,就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