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我尽量显得轻快地问她:“你这是咋啦?”
“我……,呜呜呜!”
她终究还是哽咽了,泪水迅疾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那悲伤是如此地巨大,巨大得代替了一切的言语。
她哭了,她身后的小树也哭了,门前的三轮车哭了,十万八千里远的流云,也哭了。原来悲伤也可以是一场蔓延的瘟疫,滔天的恸哭像是离殇,把所有的静谧都哭作断肠的离歌。就在那一刻,我有了要生离死别的错觉,仿佛只有哭得长远,才能挽留住时间片刻的定格。
“行啦,怎么连你也哭上了!记住,”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阿爸伸手替我擦干了脸上湿哒哒的泪水,把一记拳头轻轻地落在我胸口:“你要哭,就在这儿,也只能在这儿。”
“好,我不哭,我是男子汉,男子汉才不哭。”
我扯着袖子去抹眼泪,却带着哭腔问他:“可是阿爸,你……你们……要……去……哪儿啊?”
“去矿上。”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这不,连被子都带好了。”
“睡哪儿呢?”
“睡矿上。”
“要去多久呢?”
“哟,我算算。”
他掐着指头,跟个算命先生一样地估数儿:“要么一俩儿月,要么小半年也说不准儿。”
我错愕:“那么久?”
“没办法。”他说:“等过了这个夏天就好了。”
我无比地盼望这个冗长的夏天能早点儿过去,等酷暑的余热散去,我一定要带着我爱的窦泌,和爱我的寸草,跟着爸妈去秋天的枫树林里采风,到时候的十里坡,一定繁花似锦,我要把一季的美丽全都藏到我的画板里,看碎语纷飞,烟雨朦胧。我要笑,从初秋,笑到深秋。萧索的天空飘着叶子雨,满世界的枯黄,我会在枯黄的记忆里找到笑靥。我敢说,夏天过去,一季的哀痛也会过去,不信,就等着看。
我不怕晓得你有多恨我,就像你不屑晓得我有多爱你一样。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随笔——《痛的箴言》
寸草一直站在院子里,偷偷的看我们。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躲在院门的后头,目送他们离开。
“嘿。”我笑骂他:“走远了,都不去送送。”
“不了。”他揉了揉鼻子,两只手都插进了裤兜。
“这不还有你呢嘛,”他头也不扭地说:“****个蛋疼的心啊。”
门槛儿就在脚边,他终究没有迈出去一步,但视线却远远儿地飘了出去,落向牵挂的远方。
“是吗,可你看得很远啊。”
我并肩和他站到同一股线上,朝着他的目光,向同一方向张望:很远的征程,也是远的看不清的归途。
晨曦吞噬了远去的身影,只把车轮一路的印记,留在了模糊的焦距中。我看不到爸妈的笑靥,他听不到爸妈的笑声,唯一能认知地,只有天角初露的晨光,照着我,也照着他。
路灯至今还微弱地亮着,跟明晃晃的白日较劲儿,路走得颠簸,南方的高空上有光,指引着他们的方向,我愿他们脚下每一步踏过的风帆顺风顺水,出了崎岖的山路,终将平平坦坦。
半响,寸草收回了视线,挂着满脸不屑的表情挺不在乎的说:“我这叫志存高远,没人管了,我乐得清闲。”
“只怕你要闲疯的。”我挖苦他说:“他们去矿上了,没两三个月,怕是回不来。”
“去就去,去多久都没关系,”他酸溜溜地埋怨:“没看出来吗?他们这是甩开了包袱,大步地向着幸福一路狂奔了。”
“是啊。留下我们这对难兄难弟,自生自灭喽!”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附和:“命苦诺!”
“少来!”他用力地锤了一下我肩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对了,那个,那个……”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挠着头,支支吾吾了个半天。
我摇着头笑,赶忙催促他:“有什么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那个……我就想问你,哎呀,就是说那个……唉!”他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挠了几下头,然后又走远了。
踟蹰,又踟蹰。他左一步右一步跟个吊钟似的摇摆着,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讪笑着激他:“那个什么呀那个,你尿床的事儿都是我给揽的,你还有什么事儿不好意思开口跟我说的么?”
“你怎么又提这事儿啊!”他急了,涨红了脸,最后算是鼓足了气地问出了口:“我是想问你,我不是让你帮我去找鞋吗?我鞋呢?”
我笑了,也是真觉着好笑才笑的,老实说,寸草其实是个挺要面子的人,就这方面儿,我同意阿爸的观点,他确实像个女娃,腼腆。
“要鞋是吧,放心,我记着呢。”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双破破烂烂却被我揣得热热乎乎的鞋递给他:“给,你鞋。”
“我鞋?”寸草一把把鞋抢过去,眼睛都快瞪得掉出来了。
“这是我的鞋吗?说是破烂都没人信呢!”
“阿哥”他把脑袋凑过来,狐疑地问:“老实说,你给动手脚了吧。”
“动手脚?”我冲他直摆手:“你一破鞋,我稀罕跟你开这玩笑?想多了吧你!”
“那怎么回事儿?我穿着那会儿还好好的怎么才一晚上就……,啊,我知道了!”他猛地往自个儿脑门上一拍:“是蜜豆,一定是蜜豆对不对?”
我抱着手笑,没敢多搭理他。
“瞅瞅,笑了吧,你一笑就说明是她没错了,别否认,我告诉你别否认啊!”
“行啦,没否认,是她,但你也不能怪他,”我提醒他说:“是你先割了人家头发的,人家撕你双鞋,也正常。”
“这是当哥的说得话吗?”他把鞋子重重地摔地上:“你真是我亲哥!”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有些生气,也有些丧气。寸草抱起胳膊靠在了槐树的下头,茂密的树荫大得像伞,很是轻松地罩住了寸草小小的身子,他气得发抖,像一片不安分的树叶,在树海里蜷缩。脆弱的真实没入了树浪,只有虚幻的影子是巨大的,他逆着光冥思着,我看不到他的情绪,但我能听到树叶摩擦的声响,那就是痛,是悲,和他的心一样,有一阵没一阵地疼着,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