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严颐和严耕在客栈外苦守多时,最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位与严颐眉眼身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青年。不过,与满身风尘,心事重重的严颐相比,此人显然是个衣食无忧,安闲享逸的公子哥。他外罩一身宵青色薄纱单衣,里面穿件暗绣五福捧寿纹的丝罗中衣,腰系白玉双佩,纽悬迦南香串,手摇一把牙骨墨兰折扇,眉目疏朗,神气闲静,令人有天地灵秀独钟一人之叹。只是与严颐不同,他的发色和瞳色都漆黑如墨,脸上也白白净净,没有任何异状。见到他,严颐原本焦虑不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有万语千言在胸中激荡,但又强压着不动声色。
那人进屋没多久,就有个年纪不大的书童跟了过来,端上一盆犹冒着丝丝白气的冰镇瓜果,又在案上摆开纸砚,恭恭谨谨地磨起墨来。那人从盆中捡了只李子,边吃边看着那张白纸出神。不一会儿,墨磨好了,那人叫书童退下,独自来到书案前坐下。严颐和严耕都以为他要开始写字,谁知他并没有提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物,放在案上。
这轻轻一放,却不啻平地惊雷,顿时让严颐脑子一蒙:怎么会?!这是……星檀盒?星檀盒居然在他手上?他定睛看了又看,大小、颜色、盒体上如星辰闪烁的微光,都没有错。无数条猜测在他脑中交织出现,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理清其中的头绪,但纷乱强烈的情感一次次打断他的努力。严耕不无担忧地望着他,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状况,向来都是严颐拿主意,可如今连他也被搞得措手不及,这该如何是好呢?他们到底该离开,还是留下?要不要干脆进去挑明一切?以严耕的性子,宁可选择后者,但没有严颐的指令,他也不敢妄动。
他俩一个心乱如麻,一个焦急等待,走神的瞬间,便错过了屋内青年的动静。只见窗上影子一晃,“吱呀”一声,窗扉被左右推开,青年探出半个身子,正好对上了严颐的眼神。
两张犹如彼此镜中倒影的面孔,同时显现出无比惊诧的神情。严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最终站住。屋内的青年此时也镇定下来,他往两旁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察觉,便放低声音和他们说:“进来吧。”说完便侧身让开。
严颐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只手一撑,从窗户翻了进去,严耕紧跟其后。
两人站在屋内,默默不发一言,那位青年倒显得从容许多。他不慌不忙地掩上窗扉,托起案上的星檀盒回过身来,微微一笑,说道:“三哥,这是你遗失之物吧?”
称严颐做三哥的这位青年,是严颐唯一的弟弟,名叫严硕。他们不仅是至亲血脉,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双胞兄弟,故而容颜如此相肖。从严颐离家算起,他们已有十年未相见了。此时此地,以这种形式重逢,自然是百感交集。而比起发现星檀盒在严硕手中,更让严颐诧异的是,严硕不仅不避讳与他见面,而且知道星檀盒是他所失,开门见山便提到此物,这让他疑窦丛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仿佛猜中了严颐的心思,严硕上前一步,将星檀盒交给严颐,说道:“前几日寿安大火,我有位熟识之人恰好在现场拾到此物,因你我容貌相同,想是他错认了,便将其送到我处。”说到这里,严硕垂首凝视星檀盒,若有所忆:“这檀盒以及所贮之物的秘密,外人无从知晓,惟有我们兄弟最为清楚。我打开之后,便晓得是三哥你所失。性命攸关,我将其随身妥善保管,同时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想及时交还于你。谁知还未等来消息,三哥你却在此地出现,正好,如今物归原主,我也心安了。”
原来如此。严颐听到严硕的解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细节,就是他揭穿擎天罗汉和玄洞真人的把戏之后,曾依稀听到人群中有个声音唤自己“严公子”,当时他没寻到人,又突逢开元寺着火,之后便没有机会再深究此事。现在想来,或许就是此人将自己错当成严硕,捡到檀盒后送来洛阳的。如此说来,便解释得通了。严颐不觉松了口气,将星檀盒收好。墨蜕回归的熟悉感立即让他几日来的不适感一扫而空,精力沛然,盈满全身。想到这自己想尽办法除去之物同时也是自己须臾不能离开之物,严颐不禁倍感讽刺和无奈。造化弄人,何至于此。当然,他很清楚,真正回归正常的道路还很漫长,找到师父之前一刻也不能大意,但毕竟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自己也暂时解除了性命之忧,总归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严颐的心情平复下来,望着眼前仿若另一个自己的胞弟,隐埋已久的亲情油然而生,不禁问道:“多谢你为我保管此物。家里……还好吗?父亲和母亲身体还康健吗?”
严硕看了一眼严颐,而后别开头,道:“你知道的,父母一直不愿让我们再与你见面。七年前,父亲升任陕州刺史,于是举家东迁,老家现在只留了些田产。所幸他们身体还硬朗,这几年已大略习惯了这边的水土。”
尽管已料到家人的态度,但听到严硕亲口说出,严颐不免还是有些黯然。他前几年因为思念家人,曾偷偷回过家乡一趟,但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宅院。他知道,就算问四弟,他也不会说出如今家在何处。他们一直都在刻意躲他,想把他从回忆中抹去。能再次见到四弟,已是上天眷顾,他不应再奢求什么。可是,今晚,只有今晚……这里没有外人,严颐真恨不得让时间停止,好多和严硕叙叙兄弟之情,这个十年未见的四弟啊,如今长得如此神采丰俊,强上自己十倍,他这些年一定长了不少本领。还有其他家人,严颐脑海中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无时无刻的思念让这印象越烙越深,可他们一定都变了,没人会因为他的思念而在年华流逝中止步不前……严颐只觉心中有问不尽的话,千钧重的情,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简简单单的:“那就好。”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严耕此时插了句:“四叔,你到洛阳来是为何?”
“哦,我是来参加乡试的。反正在家也无事,就早来了几日。”严硕答道,眼光重新落到严颐身上。“说来,这里还是咱们家的产业,所以我在这儿住着也踏实。”
严颐惊道:“这间客栈么?”
严硕笑道:“何止这间,何止客栈,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内,只要挂着‘福乾升’、‘仁新坊’招牌的商号,不论食肆绸庄,还是馆驿柜坊,都是本家生意,如今都是二哥在经营。想来三哥行走江湖,定也见过一些,只是不知渊源罢了。”
严颐听言细想,果真路上曾经过不少挂有“福乾升”、“仁新坊”招牌的店铺,但那时谁能想到竟是自家之业!看来当年父亲的眼光没有错,二哥果然在经商方面魄力不凡。四弟自小天资聪颖,此番应考,高中金榜也是迟早之事。严家有他们在,自可光宗耀祖,自己当真成了无用之人了。
严颐正在心中自嘲,却听严硕说道:“三哥,有句话我虽不愿讲,却不得不讲。”
“你说罢。”严颐的心情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他已大致猜出严硕要说什么。
严硕沉吟片刻,道:“我此番应考,本来大哥打算一直陪我,可前几日家中有些杂务,大哥便赶回去处理了。大哥严厉,我们几个都是在他教导下长大的,你也清楚。这里到处都是本家下人,如果让大哥回来后知道我和你来往,恐怕……”
“四叔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自家兄弟见个面还是错吗?”严耕先不忿起来,却被严颐拦住:“耕儿,四弟有他的难处,勿要妄言。”说完又转向严硕:“知道了,我这就走。你自己多保重。三哥盼你夺冠登科,将来有大出息。”严硕连忙拦住他,从袖中摸出几锭银子递给严颐:“先别急,我这里有些银两,洛阳花销不菲,三哥你拿去用吧。”
严颐摇摇头,推开了严硕的手。他最后看了严硕一眼,便和严耕一起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严耕不停为严颐遭遇的对待打抱不平,他太清楚严颐长久以来的心愿,可刚才严颐一直拦着他不让他讲话,此时他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摆什么少爷臭架子啊,躲叔你跟躲瘟神似的,有钱了不起么?为了让叔你在他眼前消失,跟打发乞丐一样扔过几两破银子,谁稀罕!”
严颐皱皱眉:“不要这样说。他毕竟是你四叔。而且没有他,我们怎么能找回星檀盒?”
严耕依然不服气:“不说星檀盒还好,我瞅这里面有文章,没那么简单。叔你没觉得奇怪吗?你说进寺时星檀盒还在身上,他怎么就捡到了?怎么就知道是你的东西?而且既然那人把你错认成四叔,应该先在寿安找人才对,怎么直接送到洛阳来?”
“星檀遇妖则亮,夏日衣衫单薄,我将它带在身上,不小心被人发现也是可能的。后来我进入石塔迷阵,应是那时星檀盒不慎掉到塔外,被赶来救火的人拾到。至于后来……你怎知人家没有在寿安寻找失主?而且,既然那人认识四弟,或许知道他要到洛阳,直接送到这里也非无可能。”严颐表面上回答得很冷静,但内心却纷乱如麻。他不能否认严耕所言,严硕的说法确有许多疑点。但他不愿怀疑严硕,他怎能怀疑他的亲弟弟?
严颐忘不了六岁那年,他和严硕一同开蒙,读百家姓,学千字文。那时家中延请了位姓尚的老先生,偏巧第一课就是摹写“上大人”。严硕调皮,边写边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诵,还做出各种怪样,严颐也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结果两人都被先生打了手心。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打架游戏,两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严硕聪慧,学什么都比严颐快些,却特别依赖他这个沉稳的哥哥,总爱缠着他问来问去,直到那次严硕得了重病……
“哎呀!我明白了!”被严颐反驳后沉默了许久的严耕忽然一声大叫,打断了严颐苦甜参半的回忆。
“明白什么?”严颐皱起眉头问道。
“叔!我明白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了!”严耕兴奋地绕到严颐身前:“哎不对,那个不是字,是张图!”
“什么图?”严颐更摸不着头脑了。
“星檀盒呀!叔!裴伦是告诉我们星檀盒在洛阳!”严耕兴奋得比划起来:“你看,星檀盒合上盖子,像不像那个图案?”
严颐一下子怔住了,对啊!一定是如此!那不是字,而是图形,裴伦知道自己在找星檀盒,也知道星檀在洛阳,所以提示我们来这里!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想到呢?
这个裴伦,确实不简单。这几次,不会是单纯巧遇,他一定还知道更多秘密。可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我们先回住处再说。”严颐扫了一眼周围,对严耕说。不知为何,自从到了洛阳,他总觉得这里有种令他不安的气息,好像在被人监视一样。在外面逗留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而且,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疑惑需要得到证实。
当夜回到他们落脚的小客店,两人又把这几天来的经历理了一遍,尽管没得出太多有价值的结论,但他们一致决定,暂时留在洛阳。一方面,裴伦近期频频与他们接触,又从不透露真实身份与目的,实在可疑。严颐猜测他有可能会在洛阳出现,要解开疑惑,非得当面问清不可。另一方面,严颐也放心不下正在准备乡试的严硕,想暗中保护他,直到考试结束。不过,对于第二个理由,严耕却有些不以为然:四叔又不是小孩子了,有必要这样小心谨慎吗?然而严颐接下来说的这番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在那间客房中时,感到有妖气,可星檀并未指示。”严颐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他行走江湖除妖多年,对妖物异常敏感,刚才和严硕对话时,总隐隐感觉周围有股妖气,但星檀却毫无动静,他当时不好说明,也担心是自己判断错误,不过回来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有必要和严耕确认一下,毕竟论经验,严耕并不比他少,他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参考。
而严耕的反应让他的心一沉。
“没错!我还以为骨头上阴飕飕的感觉是这几日累的呢!”严耕一个劲儿地点头:“难道那里真有妖怪?”
“……奇怪。”严颐掏出星檀盒反复琢磨,可不管他怎么看,星檀盒上都只有一堆杂乱无章的微弱亮点。“若真有妖怪窥伺,四弟就危险了,他完全不会法术……”
严耕看严颐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担心严硕,但又怕前去查看闹出动静让严硕不悦。于是“嗐”了一声,道:“叔你就别愁了,这事交给我吧。我去看看,若是有妖怪害人,我除了它便是,管保不教四叔有事。你家几个兄弟认不出我,就算认出,也牵不到你身上。”
严颐喜道:“如此最好。你也多加小心,若是觉得应付不来,不要勉强,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严耕点点头:“事不宜迟,别让妖怪跑了。我这就去。”说罢便抄起齐眉棍,背好家伙什,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