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民国盛夏绽放的最后一朵玫瑰。代表爱情,却注定独自凋零。
——题记
【蓓蕾】
旧上海的弄堂是旧上海的灵魂之所在,优雅的上海女子往往都是身着旗袍,从这里摇曳着走出来。弄堂不富贵,但是它孕育出的女子都别具风韵,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抵挡不过那精致的韵味在老上海的夜幕下飘散开来,醉了月亮,迷失方向,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娇艳绽放。
董竹君,也是老弄堂培育出的玫瑰。虽不是精心栽培,但,她努力伸展,吸收阳光露水,一朵蓓蕾,含苞待放。
黄包车,是董竹君对于童年的全部印象。每日里看着父亲拉着黄包车维持着家中的生计,那其中的辛苦,年幼的她全部都看在眼里。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了解父母的艰辛。黄包车,那是这个社会底层的人无法挣扎与呐喊,而迫不得已选择的生活方式。无关尊严,无关理想,无关身份地位,只关乎一家老小的生计,日出而作,日落不得息。活着,并让家人活着,是那个时代那个阶层的男人最为直接的理想,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之为理想。然而,就连如此朴素并让人心酸的理想也无法得到上天的成全,“屋漏偏逢连夜雨”绝不是个空谈,董竹君十三岁那年,父亲病重,他无法再用黄包车拉起这一家人和生存赛跑,他只能躺在病榻上,祈祷那些风雨不要再次席卷这个早已一贫如洗的家。
但,总是要活下去的。在生存面前,人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可以被理解,被体谅。就像董竹君的家人迫于无奈,向妓院老鸨借了三百元钱维持生计,并将董竹君送进妓院做了“清倌人”,以此作为抵押。所谓“清倌人”就是未成年的女子暂不接客,待到长大,方才接客。然而这并不是对于这些年少女子的保护,而是一种经营手段。待到她们出落得楚楚动人之时,便可卖上个好价钱,这是老鸨对于她们所谓前途命运的精打细算。
面对家人的决定,董竹君没哭也没闹。她知道,若还有半分其他的办法,父母是绝不忍心选择这条路的;若自己的家庭在这个讲究地位的社会里有丁点儿容身之地,她的命运前途也绝不会遭此厄运。她不愿再让本已不快乐的双亲更添疲惫,于是她的童年就此戛然而止,她的命运于此天翻地覆,换了人间,前途未来成了奢侈的字眼。
风月场是个不分年龄的地方,没人细问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究竟年方几何,没人会给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特殊的照顾。都是苦命之人,谁也顾不上照顾谁,既然不卖身,那总是要卖艺的。董竹君每日里总是闷闷不乐,极少言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陷身风月场,若要做得洁身自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是非观念还没有形成,靠着自己的良知来保全自己,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言需要更多的是单纯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念,便可以创造一切奇迹,靠着信念所给予的力量勇敢地和现实作抗争,保全自己,静待时机。也许那时的董竹君还悟不出这么深刻的道理,她只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自己,她希望有朝一日父母会带着赎金带她回家,她希望回到家的时候她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
她每日里也会唱曲儿,天生丽质,嗓音又极为曼妙,每日里冲着她来的客人总是不少。但她仍就只是唱曲儿,声色利诱对于她而言皆无意义。周旋应付这些凡夫俗子,使得董竹君每日里疲惫不堪,她只一心想着两年期满,父亲便会将她赎回家去。她要做的只是在这两年里保全自己,不惹是非,若真能如此,便也可称得上圆满。
一起皆有天意,董竹君在妓院里认识了一位姓孟的中年妇女,她是被指派给董竹君,每日里伺候她梳洗打扮的。她看着董竹君如此年少,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怜爱。她总会给董竹君讲青楼女子命运的悲苦,未来前途的渺茫,她告诫董竹君即使两年期满妓院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这棵摇钱树。妓院的妈妈会找到一些黑帮势力,强行将董竹君留在这里,待到榨干她的血汗,便将其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即使从良,嫁到大户人家当了小妾,那卑微的出身也足够她受尽屈辱,丧失地位。她最后还告诉董竹君一句话:“要趁接客之前找个好人将自己嫁出去。”
她的这些话语深深刻在了小董竹君的心里,她忽然明白了一切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走进这扇门,于一个女人而言那便是一生的劫难。没人会给她救赎,没人能给她救赎,她唯有自己拯救自己,摆脱这个不明媚的未来,她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就此枯萎于这里。她的生命刚刚开始,不能如此潦草结束,她不能属于这里,她不应属于这里,那么,唯有自我救赎才是她的出路。是时候要为自己作打算了。
人在困境之中才会努力寻找出口,董竹君将孟妈妈的话时刻记在心上,没错,是要在接客之前以完璧之身将自己托付于一个值得的人。否则这一生便没了出头之日。而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托付终身?董竹君每日里在这些过往的客人中寻找。
民国的妓院是个热闹的场所?因为它接待的不只是庸俗之辈,也有大批为了躲避风头而选择于此隐匿的青年政客。时机让董竹君遇见了夏之时,当年的四川省副都督,好像这么长久以来的等待都是为了他的出现,一见倾心,注定的尘世之爱。
【盛开】
很多爱恋都是在不被期许的情况下悄然来临的,谁遇见谁,谁爱上谁,皆属于时机。而时机,其实就是命运。
遇见的那个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早一步,晚一步,皆会错过。夏之时出现的时机,正是董竹君为自己前途作打算的时刻,而且他是她心中英雄般的人物,她爱上他,天经地义。年少的董竹君似是看见爱情给予她一次摆脱命运的机会,她分外珍惜。珍惜这个机会,更珍惜这个人。
并非没有见过壮志青年,并非没有见过达官显贵,他们皆可以为她的前途找到一个出口,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夏之时这般带给她希望与力量。那是爱情特有的品格,让人鼓起勇气放下所有去追求,膜拜,而后终于拥有。爱情的到来,像是对董竹君的补偿。
夏之时早年留学日本,后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被推选为革命军总指挥。革命志士对于年少的女子而言总是有着极为强大的吸引力,而董竹君的不俗气质与清丽的容颜也吸引了夏之时这个热血青年。灿烂年华里,相爱是件美好的事儿。
于是他经常来听她唱曲儿,看着她出淤泥而不染地一点点长大。他不因她的出身而对她有半点不恭,他反而更加敬佩这个小女子的性情与勇气。他要赎她,要等她长大,要迎娶她,这是他对于他们未来的承诺与期许。如若时间允许,如若条件允许,这些都可以慢慢实现。幸福,便也是那么指日可待的事情了罢。但,很多事情的到来或者离去仓促得让人来不及等待,来不及犹豫,它任性得半点不由人。
就在董竹君与夏之时的爱情渐渐到来的时刻,袁世凯突然下令三万大洋悬赏夏之时的人头。朝不保夕的夏之时无法带着董竹君远走高飞,他只能独自藏在日本租界,保住生命,怀念爱情。
夏之时走的时候匆忙,逃命总是那样的仓促和狼狈,无论逃离的是什么,无论逃离的名声是什么,似乎只要不能安稳地离开或者到来,都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卑微。他带着梦想离开,却把爱情留下,不是不想一起带走,而是力不从心。既然无法给她安稳和未来,那么独自离开,或许也是一种对她幸福的成全。
爱情于男人而言是锦上之花,倘若事业有成,爱情便也可成为装饰品。但对于女人而言,爱情是雪中之炭,倘若没有事业,有了爱情便也足矣。所以,夏之时为了前途走了,可是董竹君却为了爱情追来了。
女人为了爱情会变得执著,甚至偏执。只要认定对方,那么她的一切行为便可以不计后果,不计得失。而爱情究竟是什么,值得女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是个女人不愿面对的深刻命题。女人专注于爱情本身,甚至于迷失自我。而至于为什么爱,爱上了谁,那皆不在思索的范围之内。只要爱着,就是好的。
董竹君找到了夏之时,她不能让这来之不易的爱情还来不及昭告天下便就失散天涯。她要天长地久,要和他日夜相守,她要离开妓院,不再做什么“清倌人”,她要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地嫁给他,她要成为堂堂正正的夏夫人,她要守着爱情,守着爱人,来过她的一生。她不顾一切地追着来,就是要问夏之时一句话,问他可否愿意娶她。
她的到来让落魄的夏之时倍感温暖,他未曾想到这个青楼出身的弱女子竟有如此的气魄与执著,不做浮萍聚,是他敬佩她的理由。何况他的境遇并不显赫,她却心甘情愿地追随,这是一个处于人生低谷的男子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他看着她真诚而执著的眼神,忽然觉得此生若得此女子便也足矣。他说他要赎她,娶她,并带她去日本,但,董竹君却拒绝了,甚至于,董竹君提出了三个条件作为嫁给他的条件。
不做小老婆。
到了日本,要送她去求学。
将来学成归来,组织一个好的家庭,夏之时负责国家大事,董竹君负责家事。
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便也不会做出寻常的事情。她不愿夏之时出钱赎她,理由简单却字字掷地有声。她说:“可以娶我,但不用你赎我。若你肯相娶,我自有办法离开青楼。我不是一件东西,以后做了夫妻,哪天你一个不高兴便会说:‘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那我可受不了。你一个铜板都不能花,要是花钱买,我便不与你结婚。”
不是不想要自由,只是这自由的来路不可混沌不清。我必须以自由之身嫁给你,但这自由身绝不能是由你相赠,我为了爱情嫁给你,不是要拿嫁给你作为换取自由的筹码,爱情不可以被任何其他所玷污。以毫无金钱瓜葛的清白之身相嫁,为的是日后更加安稳地天长地久。如此的大气与理智,命运会给她一个充满善意的垂怜。
面对她的感性、理性、胸怀、性情,夏之时被深深地感动了。这个女子值得自己去守护,去拥有,去毫无顾忌地爱。他尊重她,所以,他等待她。等待她带着自由和清白走进他们的爱情婚姻,走向那年月里他们期待的一生一世,地老天荒。此刻逃命,的确落魄,他起初离开她就是怕不能给她日后的安稳与幸福。可是,她却不顾一切地追了来,这让夏之时更加感动。他暗自承诺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作为她生死相随的回报。
她慢慢地盛开,带着清晨的露水,以及清淡的芬芳。爱情如此之美,值得让一朵花儿为之提前开放。
【迷香】
爱情与自由,总是有着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那天,当董竹君见过了夏之时,她就明白了这一生所需为何物。她决意此生此世要和他一起度过,以清白之身换天长地久。究竟是为了爱情而选择自由,还是为了自由而相信爱情,或许只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多想,便打点行装生死相随。至于前方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在爱情与自由面前都显得那么轻,那么淡,那么地不值得去分心思索。此刻的她只想尽快走到夏之时的身边,尽快离开这个夺取她快乐的妓院,尽快和夏之时一起离开上海去日本,尽快地,给爱情和自己一个自由的归宿。
董竹君回到妓院,便开始策划怎样才能逃出这里。她没有过多的时间用来犹豫,就像她没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用来蹉跎,她必须要在老鸨强迫她接客之前保护好自己,然后静待一个可以逃走的时机。缘分的力量很强大,她和夏之时注定今生有缘,于是命运给了董竹君一个离开妓院的好时机,她把握,而后逃离。
胆识与勇气,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可获得的资本。董竹君很幸运,上天赐予她的一切能力,都已为她今后的人生埋下伏笔。因为不是每个女人的眼光都可以如此深远,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如此的胆识与气魄。
结婚吧。
当董竹君带着爱情与勇气终于奔赴到夏之时的身旁,当曾经过往不愿再回首的岁月终于定格,当一切都不再成为阻碍他们爱情的理由,除了以结婚的名义来纪念这场声势浩大的爱情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承担得起如此一个女子为了幸福而不顾一切的勇敢行为。夏之时分外感动于董竹君的所作所为,他要用婚姻,一个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最为崇高的认可来证明他的爱意与真诚。而除此之外,似再也没有什么能配得上董竹君为了爱情,真挚而热烈的行为。
结婚吧。
虽然外界的舆论依然围绕着董竹君的出身而忽略了她本身的珍贵,虽然夏之时依然是袁世凯悬赏捉拿的对象而不得不东躲西藏,虽然时局动荡前途渺茫,虽然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但这对年轻人凭着对于婚姻爱情的美好憧憬,依然选择了结婚这个方式来对现时现世进行抵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了一对年轻人对于爱情与自由的向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走进婚姻的殿堂。
结婚吧,因为爱情。
结婚吧,为了爱情。
在这苍凉乱世里,用爱,给彼此一捧温暖与安宁;牵起手,唯愿地久天长。
董竹君与夏之时,结为夫妇。
既然动荡的民国无法给予一个热血青年实现理想抱负的天地,既然一腔报国的热血如今化作令人悬赏捉拿的笑谈,那么,暂时的远离与告别是识时务者的明智之选。只有当今保全自己,方可日后报效国家。对于这个凌乱不堪的国家,青年俊杰依然充满了梦想与憧憬,于是,夏之时带着董竹君,留洋日本。
离开的时刻,董竹君深情地回望着旧上海渐渐模糊的样子,感慨万千。这里不曾包容她的贫瘠与落魄,这里让她提前结束了童年生活,这里夺取了她家庭的温暖,这里也埋没了一个清白少女的好名声。可为什么离去的时刻,心情却依然落寞而不舍。或许只因为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憧憬,却还给她太多的辛酸与失望;或许是发生在这里的往事依然深刻,让她即使拥有了爱情与自由,却依然无法忘怀那些个孤独而恐惧的夜晚,独自迷茫,独自彷徨。但,无论怎样,一切都结束了。她不怨恨这里,她只是希望一切的坎坷都可以在此刻结束,她只是希望那些伤痛与不愿提及的往事都于此被埋葬。她希望日本海的那边,是一轮新的太阳。
远离过去的喧嚣纷扰,日本,这个陌生的国度给了董竹君别样的心情。人在异乡,便总会生出些异样的情愫。爱情、自由、大把灿烂年华,这些都成为董竹君倍感幸福的理由。樱花盛放,就像那时那刻董竹君的心情一样,她站在樱花树下感受落英缤纷的美妙,就像在用心体会自己的人生,无限美好。
来到日本之后,夏之时履行诺言送董竹君去读书。女人需要见识,一个有见识的女人才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从而不被他人左右。于是,董竹君开始学习日语,结交朋友,学习文化知识,努力完善自己。女人若是努力起来,总是有着一股别样的性感与魅力,那是一种由心而生的自信与优雅、从容与大气。对于女人而言,气质永远胜于外貌,她认真地打造着自己,并把自己打造得很好。她凭着天资较高的悟性与聪颖,不久便如鱼得水。眼前的一切都让董竹君觉得过去所经受的一切遭遇与磨难都是那么值得,她甚至也深深感激自己当年的勇敢与理智,感激当年自己不顾一切与他远走天涯的魄力。如今,一切都得到了补偿,女人的幸福,永远写在脸上。
东洋的风静静拂过董竹君的脸庞,她来到东洋整六年。
六年的婚姻改变了董竹君太多,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儿了。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并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岁月赋予她年龄,经历赐给她成长。她得体地行走在世人眼中,优雅地做着夏太太。她爱夏之时,她感激夏之时,若非遇见他,那么她便不是此时此刻的董竹君了。遇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便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甚至于那最为刻骨的爱,会化作对于对方的改变。拥有一场什么样的爱情,便会在内心刻上什么样的符号,情人之间最好的纪念,便是对于彼此的改变。
日本这六年,是她倍感幸福的六年。爱人、孩子、家、自由、学识、优雅,一个女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相夫教子,自我提升,她两者兼顾并做到极致。日子虽然清苦,但她的心是快乐的,那快乐源于她对他的爱,源于她对未来的笃信与坚定,源于她对眼前一切的珍惜。
幸福像是迷香,弥漫在她的眼里、心里。愿幸福就此延长,此爱可否无尽期。
流浪的游子总是要回家的,夏之时收到父亲病危的通知,那时国内还是一片混乱,军阀割据,战火不断。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一个归心似箭的游子回家的脚步,夏之时带着董竹君和孩子离开日本,回到祖国。
不知多年之后,董竹君会不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们当年留在日本,那么结局,是不是会更加圆满。
【花葬】
六个春夏过去,终于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曾经,她带着爱情离开;如今,她领着婚姻归来。嫁作他人妇,便要学着承担一个妻子的义务,她来到夏家,一切却不如她所愿。
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一个旧式大家族,她有心理准备去承受进入一个庞大家族所要面对的纷乱,她准备好了一切礼数,却忘记了要立足一个旧式大家族必不可少的东西——身份。是的,在一个封建的大家族里,没有什么比身份更加重要,更能惹出是非。六年的沉淀、六年的努力、六年的留洋、六年的为妻之道,都抵不过她当年一个“清倌人”的身份。女人的名声若沾染上半点泥腥,那是用尽一生也无法洗去的。
世人对于女人总是过于苛刻和严格,若男人曾经寻花问柳,却突然醒悟,迷途知返,那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以迎来极为难得的赞美和褒奖;若女人不幸深陷窑院,纵使洁身自好、努力自保,待日后赎回清白之身,却依然难逃所谓道德伦理的批判。男人玩弄女人,似乎天经地义;可女人若勾引了男人,那这一生也难以逃脱世人的指点。若男人女人一起犯了错,男人的妻子总会以一颗宽容的心为他留着回家的路,只要他回来,一切既往不咎;而女人的丈夫多半不会隐忍,为了自己所谓的尊严就此分道扬镳是常有的事。一切归根结底,是男人不如女人宽容,而宽容的根基是爱。
董竹君爱夏之时,为了他们的婚姻与爱情,她愿意留下来,面对流言飞语。虽然她有些无力承担,但那又怎样,他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幸福,她愿意用“忍辱负重”这四个字来回报,心甘情愿地回报。
六年,足以使一个单纯的少女变身成熟的少妇;六年,足以使一个心智简单的女子开始懂得思量权衡。一个优雅成熟的女子,是懂得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如何顾全大局而不失自我的。董竹君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有用行动来感化这个庞大的家族,她只有全心付出才能为自己争取到身份地位。对于出身,她无力改变,她唯有用今后更多的岁月来补偿夏家父母内心的冷漠与不平衡。
一个弱女子,要应付一个庞大的旧式家族,这其中的辛苦不难想象。冷眼、嘲讽、鄙夷,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加凶猛,没有什么比遭到一个来自自己努力融入其中的家庭的拒绝更让人心灰意冷。面对各种责难,董竹君皆用一颗宽宏大度的心来包容;面对各种刁难,董竹君不卑不亢用她的智慧与从容为自己赢得尊重。心存善念,是个灵验的护身符。
终于,董竹君用她的言行证明了自己清白的为人,并让那些曾经出现在这个大家族里的反对声音销声匿迹。封建的夏家甚至决定要为董竹君、夏之时补办一场婚礼,作为对董竹君的认可。
没有什么,比这个认可更加值得。
男人不能没有事业,就像女人不能失去爱情。
就在董竹君、夏之时的婚姻生活越发幸福顺利的时候,夏之时却被解除军权。不被认可,是一个胸怀壮志的男儿最为悲惨的结局。不得志,会让一个原本坚强的男人瞬间土崩瓦解;会让一个原本温和的丈夫从此怨声载道。那曾经感天动地的爱情,于此刻变得微不足道。
民国给不了夏之时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他的豪情壮志化作满腹埋怨,再无法激扬文字指点江山,那么家庭似乎便有义务来容纳他的抱怨、指责与非难。而董竹君此时却已然成为社会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她的优雅、热情、智慧、勇气铸就了她受人尊重的地位,面对她的优秀,赋闲在家的夏之时越发愤懑。
失意的夏之时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无理取闹成了他生活中的常事。抱怨董竹君连生四个女儿,却无子;抱怨董竹君经常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抱怨董竹君的能力超过了自己,女子无才便是德;抱怨这个社会对他不公,苍天无眼埋没英雄。那一刻,似乎全世界都背叛了他,而董竹君是带头的那个。其实,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勇敢,更有承担。她们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韧性接受一切命运所给予的不公与挑战。女人如水,海纳百川。
起初,董竹君用她的宽容与善良包容着夏之时那并不成熟的行为与埋怨。她理解,她理解一个男人报国无门的沮丧,理解一个丈夫面对比自己风光的妻子时的自卑。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她感激当年他救她于水火。于是,隐忍;于是,包容;于是,理解;于是,沉默。她希望自己的宽容与善解人意可以平复夏之时此刻低落的心情,她希望她的大度与智慧终究可以维护他们的爱情婚姻与家庭,但,徒劳。
董竹君的善良成了夏之时放肆的领地,她美好的愿望终于在他一次又一次口不择言的伤害里碎了一地。但她始终没有放弃,直到有一天她看见夏之时抽着鸦片吞云吐雾时,才忽然明白爱情在时间与现实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她上前劝阻,夏之时却拿起手枪对着她要她离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残忍?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美好的爱恋一点一点消散,更加无助?还有什么,比昔日温存的丈夫忽然冷若冰霜刀枪相见更加令人心碎?
爱都走了,人留下还有何意义呢?昔日的温柔、曾经的爱恋、过往的岁月,皆敌不过时间与经历的洗礼。当爱已成往事,还有多少回忆肯留下来。
若不是伤透了心,谁忍心说分手;若不是已经彻底绝望,谁会放弃希望。分开,或许是最慈悲的圆满。夏之时不允许四个女儿读书,这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让董竹君再也无法忍耐,起初,她不愿放弃这段婚姻,一部分是为了当年他的拯救,更多的是为了这几个孩子。她的童年不幸福,所以更加深知家庭温暖对于一个人成长的重要。但现在,她无法再忍耐了,因为这个家再无法为孩子们提供半分成长所需要的幸福与快乐。她必须离开夏家,必须带着四个女儿离开夏家。放弃安稳,放弃荣华,放弃家庭,放弃曾经的爱情。只带着过往的回忆、未知的明天,以及这四个孩子,离开夏家。
当她终于走出夏家的时刻,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是解脱?还是难过。那些过往所带给她的,是勇气,还是无助?其实,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独自面对生活,独自为这几个孩子撑起一片天。女人是弱者,但母亲是强者。
过了不久,夏之时找到董竹君,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五年,给彼此五年的时间,若五年之后仍是这样的形势,仍旧无法为彼此做些改变,那么离婚便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用五年赌余生,昔日的天长地久渐渐远走,只剩下现世苍茫,人生起伏。五年,充满了太多的变数。
这五年所经历的一切,抵消了在日本那六年的所有幸福,甚至还有所透支。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四个孩子成长,乱世里注定无法安宁。不停地辗转,不停地奔波,都只为了证明当年的离开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而夏之时,非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雪上加霜,他找人暗害董竹君,却不得逞。他只能眼看着董竹君的日子一点点风生水起,倍显自己的落魄。男人的心胸有时狭隘得让人吃惊。
离婚,从此不如陌路。
董竹君注定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多年之后她开创了锦江饭店,成为上海滩商界的女强人。她教育出的子女个个优秀,成为她今生最大的骄傲。只是,她再不曾得到爱情,她的爱情全部在多年前献给了那个叫做夏之时的男人,毫无保留,和盘托出。那曾经的好时光,那些年轻的魄力与冲动,成全了她对于爱情的全部追逐。面对曾经炽热的爱情与回忆,她从不曾言说后悔,那些好时光给过她幸福,给了她今生无悔。
多年之后,年逾百岁的董竹君与世长辞。临终前,她叮嘱家人,要在她的墓地播放一首爱尔兰民歌,那首民歌叫做《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女人如花,她是旧上海爱怜的玫瑰,却被爱情折了枝,慢慢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