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复故意问道:“相公要汝何用?”伪魃道:“相公严刑峻法,狱中负冤至三百余人,所以我不得不出来了。”玄宗听这数语,不免疑璟,遂罢璟及苏颋,并贬萧隐之官,罢弛钱禁,改用源乾曜、张嘉贞同平章事。嘉贞曾任监察御史,出为朔方节度,仪容秀伟,词旨安详,玄宗因召为副相。惟嘉贞吏事有余,相度不足,尝引进苗廷嗣、吕太一、员嘉静、崔训四人,作为心腹。
四人不免招权揽势,时人有谣言云:“令公四俊,苗、吕、崔、员。”乾曜性虽谨重,但通变不及姚崇,抗直不及宋璟,所以开元中年,一切政治,已逐渐废弛下去。
未几崇即病逝,年七十二。崇生平不信佛、老,遗命诸子,不准沿袭俗例,延请僧道,追荐冥福。临终时,并语诸子道:“我为相数年,所言所行,颇有可述,死后墓铭,非文家不办。当今文章宗匠,首推张说,他与我素来不睦,若往求著述,必然推却,我传下一计,可在我灵座前,陈设珍玩等物,俟说来吊奠,若见此珍玩,不顾而去,是他纪念前仇,很是可忧,汝等可速归乡里!倘他逐件玩弄,有爱慕意,汝等可传我遗命,悉数奉送。即求他作一碑铭,以速为妙!待他碑文做就,随即勒石,并须进呈御览。我料说性贪珍物,足令智昏,若非照此办法,他必追悔。汝等切记勿违!果能如我所料,碑文中已具赞扬,后欲寻仇报复,不免自相矛盾,无从置词了。”言已,瞑目而逝。崇子彝、异等,治丧遍讣,设幕受吊。说正累任边防,入朝奏事,闻姚崇已殁,乘便往吊。彝、异等依着父言,早将珍玩摆列。说入吊后,见着珍玩,顿触所好,不禁上前摩挲。彝即语说道:“先父曾有遗言,谓同僚中肯作碑文,当即将遗珍慨赠,公系当代文家,倘不吝珠玉,不肖等应衔结图报,微物更不足道呢。”说欣然允诺,彝等再拜称谢,且请从速。说应声而去,即日属稿,做就一篇歌功颂德的碑文。甫经草就,姚家已将珍玩送到。
说即将碑文交付来人,彝等连夜雇着石工,镌刻碑上,一面将稿底呈入大廷。
玄宗看了,也极口称赏,且谓:“似此贤相,不可无此文称扬。”独张说事后省悟,暗想自己与崇有嫌,如何反替他褒美?连忙遣人索还原稿,只托言前文草率,应加改纂,不料去使回报,谓已刊刻成碑,且并上呈御览。说不禁顿足道:“这皆是姚崇遗策,我一个活张说,反被死姚崇所算了。”谁叫你利令智昏?崇殁谥文献,追赠太子太保。三子彝、异、弈,皆位至卿刺史,这且休表。
且说张说入觐后,升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越年,出任朔方节度大使,亲督各州兵马。原来说曾任并州长史,抚慰突厥降部,立有功劳,所以文臣转迁武职,出为节度。先是突厥默啜可汗,被拔曳固散卒杀死,献首唐军,拔曳固及回纥、同罗、霫、仆骨五部,均款塞输诚。惟默啜兄子阙特勒,立兄默棘连为毘伽可汗,自为右贤王,专掌兵事,免不得招集流亡,诱降部落。仆骨都督勺磨,与突厥往来通使,为朔方大使王晙所闻,恐他连结突厥,为中国患,因绐令会议,把他杀死。拔曳固、同罗诸部,俱闻风疑惧。说自并州率二十轻骑,往抚各部落,副使李宪,谓戎狄多诈,贻书劝阻。
说复书云:“我肉非黄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马,必不畏刺,士当见危致命,我此去正欲效死,利害原不暇计了。”此语颇有胆识。于是径入各部,好言宣慰,且寝宿番帐,鼾睡有声。诸部相率感动,因无异心。独突厥毗伽可汗,用妇翁暾欲谷为谋主,暾欲谷年老多智,素为国人所尊畏,所有前时归降唐朝的部众,至此为暾欲谷所招徕,陆续还国。诏令薛讷,王晙追讨,晙乃西发拔悉密部众,东发奚、契丹降兵,凡蕃汉士三十万,掩击毗伽可汗。拔悉密姓阿史那氏,降唐居北庭,轻率好利,先驱出兵,被暾欲谷设计邀击,悉数虏去。暾欲谷转掠凉州,河西节度使杨敬述,遣裨将卢公利等截击,又复大败。突厥气焰复盛。兰池都督康待宾,又攻陷六胡州,有众七万,骚扰西陲。兰池僻处陇西,向有胡人出没,自酋长康待宾,率众内附,乃置兰池都督府,即以康待宾充任。兰池附近,有鲁、丽、含、塞、依、契等六州。分处突厥降户,号为六胡州。康待宾闻突厥盛强,遥与联络,叛唐为寇,把六胡州一并夺去。王晙即移兵往讨,康待宾知不能御,就近向党项乞援。党项遂进攻银城、连谷,经张说出兵掩击,大破党项。党项情急乞和,愿助唐师共讨叛胡。康待宾势孤援绝,遂由王晙一鼓擒住,枭首了事。嗣是张说以知兵闻,入朝得长兵部,复出为朔方节度,领单于都护府及夏、盐、银、麟、丰、胜等六州,定远、丰安二军,并张仁愿所置的三受降城。任大责重,时出巡边。可巧康待宾余党康愿子又叛,自称可汗,四出寇掠,涉河入塞。当由说督兵进征,连败康愿子,追至木槃山。康愿子逃入山谷,终被说军搜获,当然正法。且捕得叛胡三千人,分别诛赦,乃徙残胡五万余口,入居许、汝、唐、邓、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地。且奏罢边兵二十余万,尽使还农。玄宗以旧时成制,边戍常六十万人,若裁去三分之一,未免边备空虚,因手敕诘问。说复上奏道:“臣久在疆场,具悉边情,将帅常拥兵自卫,役使营私,并非真能制敌。臣闻兵贵精不贵多,何必多养冗卒,虚糜兵粮,兼妨农务?”
玄宗乃从说言,如数撤归。豢兵害农,确是弊政。张说此请,不为无见。唐初兵制,分天下为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上府置兵额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人,无事为农,有事为兵,各设折冲都尉,每岁至季冬教练,更番宿卫京师。后来海内承平,久不用兵,府兵不复教战,甚至逃亡略尽,说乃请召募壮士,入充宿卫。玄宗因命尚书左丞萧蒿,与京兆、蒲、同、岐、华各州长官,选府兵十二万,充作长从宿卫,一年两番,州县毋得役使。继又改称长从为□骑。□音廓,字从弓,是各令习射,一律张弓的意思。嗣是府兵制废,兵农始分。府兵创自魏宇文泰,后世称为良法,开元中,为张说所废,虽是因时制宜,但良法自此尽湮,亦足深惜。且改十道为十五道,分关内置京畿道,分河南置都畿道,分山南为东西二道,分江南为江南、东西、黔中三道。每道各置采访使,检察非法。两畿置中丞,余置刺史。边镇增设节度使。自开元至天宝初年,共增至十大镇,分述如下:
(一)朔方节度使,治灵州,安北、单于二都护府属之,捍御突厥。
(二)河西节度使,治凉州,断塞吐蕃、突厥往来冲道。
(三)河东节度使,治太原,与朔方为犄角,备御突厥及回纥。
(四)陇右节度使,治鄯州,控遏吐蕃。
(五)安西节度使,治安西都护府,统辖西域诸国。
(六)北庭节度使,治北庭都护府,防御突厥余部。
(七)范阳节度使,治幽州,控制奚、契丹。
(八)平卢节度使,治营州,安东都护府属之,镇抚室韦、靺鞨诸部。
(九)剑南节度使,治益州,西抗吐蕃,南抚蛮獠。
(十)岭南节度使,治广州,安南都护府属之,绥服南海诸国。
这十镇节度使,各统数州,得握兵马大权,经略四方。突厥、吐蕃、奚、契丹等,虽屡次扰边,终究不敢深入,且常被节度使击退,唐室兵威,复远震塞外。但方镇渐强,国势偏重,终成尾大不掉的弊害,玄宗不知预防,反以为四夷震慑,天下太平,乐得恣情声色,自博欢娱,为此一念,遂令内嬖迭起,废后夺嫡的变端,一件一件的发生出来。正是:
忧勤方致兴平兆,逸豫终为祸乱媒。
开元十二年,废皇后王氏,这是玄宗第一次失德,究竟王后何故被废,待小子下回表明。
本回历叙开元初年诸相绩,姚有为,宋有守,固皆良相也。然姚以救时自喜,才具非不可观,而机械迭出,终非正道。即如病殁之后,犹计赚张说,史传上虽未明载,而姚崇神道碑,明明为说所作,稗乘未尝无据,生张说不及死姚崇,泉下有知,崇且自夸得计,然亦何若生前之推诚相与,使人愧服之为愈也。故论相体者终当以宋璟为正,次为苏颋次为源乾曜、张说。说以宰相巡边,有文事兼有武略,不可谓非一时杰士。开元初政,彬彬可观,何尝非三数良相,奔奏御侮之效乎?乃知为政在人之非虚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