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而宫中传出墨敕,授韦巨源、杨再思为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宗楚客为中书令,萧至忠为侍中,韦嗣立同三品,崔湜、赵彦昭同平章事。
于是宰相以下,惟萧至忠稍稍守正,此外都是狐群狗党,奴膝婢颜,而且滥官充溢,政出多门。宰相、御史、员外官,都是额外增添,挤满一堂,人以为三无坐处。监察御史崔琬,独劾奏:“宗楚客、纪处讷两人,潜通戎狄,私受贿赂,致生边患,乞即按罪。”云云。查唐朝旧例,大臣被弹,应伛偻趋出朝堂,静立待罪。楚客并不遵例,反忿怒作色,自陈忠鲠,为琬所诬。
中宗并不穷问,反命琬与楚客,结为异姓兄弟,作为和解,遂又有“和事天子”的传闻。看官!你道崔琬所奏,究竟是假呢?是真呢?小子考据唐史,实是真情。看官请听我道来!自武氏许突厥婚,默啜不复寇边,未几,武氏病死,婚议又复中变,遂致默啜生怨,拘杀唐使鸿胪卿臧守言,进寇沙灵。
中宗命左屯卫大将军张仁亶为朔方道大总管,往御突厥。突厥兵颇惮仁亶,闻风即退,被仁亶追出境外,斩首千级,才收军回镇。会西突厥别部突骑施,崛起碎叶川,酋长乌质勒,抚下有威,帐落寖盛。中宗初年,曾遣使入朝,受封为怀德郡王。乌质勒旋死,子娑葛嗣袭封爵,默啜南下无功,转图西略,亲督众往攻突骑施。张仁亶趁他远侵,潜兵入突厥境,取得拂云祠一带地方。
拂云祠在河北,突厥每入寇,必先诣祠祈祷,然后度河南行。仁亶既袭取此地,即创筑三受降城。中城就在拂云祠,东西两城,距祠各二百里,首尾相应,控制突厥。兴工阅六十日,三城皆成。及默啜归国,仁亶已布置严密,无隙可乘。那时默啜只好自己懊悔,不敢南牧了。惟娑葛可汗,统有父众,与别将阙啜忠节,屡有违言,辄相攻击。忠节势弱,不能久持。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奏令忠节入朝宿卫,中宗乃命右威卫将军周以悌为经略使,招抚忠节。以悌系宗、纪二人党羽,到了播仙城,与忠节相遇,却导他纳赂宗、纪,不必入朝,且愿发安西兵,兼引吐蕃为援,同击娑葛。忠节大喜,遂出千金为赂,浼以悌转报宗、纪。楚客遂请遣将军牛师奖,为安西副都护,发甘、凉兵,兼征吐蕃部众,往助忠节,一面遣御史中丞冯嘉宾,往与忠节面洽。可巧娑葛遣使娑腊,入京贡马,探得楚客等秘谋,即还报娑葛。娑葛暗地出兵,邀截计舒河口,果然忠节、嘉宾,两下相会,一声胡哨,麾动番众,杀入嘉宾幄内,嘉宾不及备防,立致剁毙,忠节也被擒去。是谓人财两失。
娑葛遂大发兵攻安西,与牛师奖交战火烧城,师奖败没,安西失守,娑葛复遣使上表,求楚客头,以头颅赏千金,为楚客计还算值得。且贻郭元振书,略谓:“与唐无嫌,只仇阙啜。宗尚书受阙啜金,欲加兵灭我,所以惧死奋斗,乞将详情上闻。”元振曾上书奏阻,至是复将娑葛原书,飞使驰奏。楚客诬言元振隐蓄异志,立请召还,即命周以悌代元振职。元振亟遣子鸿入朝,伏阙面陈底细。中宗乃坐罪以悌,流窜白州,仍令元振留任,赦娑葛罪,册为钦化可汗,赐名守忠。惟楚客等受赃隐情,概置勿问。所以御史崔琬,忍无可忍,面劾楚客。那知和事天子,反教他释嫌结好,岂不可笑?
更有郑愔、崔湜,并掌铨衡,卖官鬻爵,选法大坏。御史靳桓、李尚隐,查出许多赃证,入朝面弹。两人无可抵赖,下狱坐戍,愔谪吉州,湜贬江州。
惟湜系琬儿私夫,忽闻有敕远窜,教他如何割舍?免不得设法转圜,代湜申理。会值景龙三年冬至,中宗将有事南郊,婉儿即为湜陈清,召还都中,令襄大礼。连郑愔也一并召归。祭天时,中宗初献,皇后韦氏亚献,宰相女各助执笾豆,号为齐娘。也是旷古奇闻。礼成加赏,所有齐娘夫婿,俱得迁官,总算是浩荡皇恩,无微不至。语中有刺。
越年元宵节,六街三市,大张花灯,笙歌遍地,金鼓喧天。韦氏忽发狂念,与琬儿及诸公主,邀请中宗微服游行。中宗含笑相从,遂各换衣妆,打扮如平民模样,出游街市,并令宫女数千人,一同随往。但见人山人海,击毂摩肩,男女混杂,贵贱不分。韦氏、婉儿,且专拣热闹处玩赏,与一班看灯的男妇,挨挨挤挤,毫不避忌,直至斗转参横,灯残烛灺,方联翩还宫。
查点宫女,十成中却少了五六成,想是乘机私奔去了。中宗因不便追缉,只好付诸不究,糊涂了事。也是皇恩。
过了数日,复亲幸梨园,命三品以上抛球拔河。韦巨源、唐休璟,年力衰迈,随绳仆地,一时爬不起来,害得手脚乱爬,好似乌龟一般,中宗及韦氏、婉儿等,都吃吃大笑,视为至乐。既而又游定昆池,命从官赋诗,黄门侍郎李日知,呈诗一首,中有两语云:“所愿暂思居者逸,勿使时称作者劳。”
中宗瞧着,笑顾日知道:“卿亦效郭山恽的诗谏么?”日知道:“是在陛下圣鉴。”中宗乃起驾回宫,有好几月不出游幸。到了孟夏时候,又出幸隆庆池。池在长安城东隅,民家井溢,浸成大池数十顷,朝廷目为祯祥,因赐名隆庆。隆庆池北有隆庆坊,相王旦五子,筑第住居,号为五王子宅。五王子详见后文。当时有术士传言,谓“五王子宅中,郁郁有帝王气”。中宗意欲魇禳,特命在池旁结起彩楼,率侍臣等诣楼开宴,且泛舟为戏,足足欢娱了一日一夜。还宫以后,复宴近臣。国子祭酒祝钦明,自请为八风舞,摇头转目,胁肩谄笑,装出许多丑态,引得韦氏以下,无不鼓掌。吏部侍郎卢藏用,私语同座道:“祝公以儒学著名,今乃如此出丑,五经已扫地尽了。”散骑常侍马秦客,光禄少卿杨均,亦在座列饮。韦氏见他年轻貌秀,未免动欲,及至散宴,阴令心腹内侍,通意两人。秦客颇通医术,均却善烹调,两人却借此为名,得入宫掖。韦氏毫不知羞,趁着中宗另幸别宫,即令两人轮流侍寝,作竟夕欢。
约过了一两月,忽有定州人郎岌,叩阍告变,奏称韦氏与宗楚客等,将谋大逆。中宗正览奏起疑,偏被韦氏闻知,定要中宗立毙郎岌,中宗乃敕令将岌杖死。许州参军燕钦融,又上言:“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及宗楚客等,朋比为奸,谋危社稷,应亟加严惩,以防不测。”中宗得了此疏,面召钦融诘责。钦融顿首抗言,词色不挠,当由中宗叱令退去。
谁知他甫出朝门,竟由宗楚客擅令骑士,把他拿回,掷置殿庭石上,折颈毙命。中宗未免动怒,查问骑士系出楚客指使,不禁恨恨道:“你等只知有宗楚客,不知有朕么?”
你一人久无权力,岂自今始?楚客乃惧,即入告韦氏、婉儿等,谓皇上已有变志。韦氏正因新幸马、杨,也恐事泄,遂与马、杨密谋弑主。马秦客道:“臣去合一种末药,置入饼中,便可了结主子。”韦氏道:“事不宜迟,速即办来!”秦客领命即出。越日,即将末药呈入,便由韦氏亲自制饼,把末药放入馅中。及饼已蒸熟,闻中宗在神龙殿查阅奏章,便令宫女携饼献去。
中宗最喜食饼,取了便吃,一连吃了八九枚,尚说是饼味很佳,不意过了片时,腹中大痛,坐立不安,倒在榻上乱滚。当有内侍往报韦氏,韦氏徐徐入殿,假意惊问。中宗已说不出话,但用手指口,呜呜不已。又延捱了数刻,身子不能动弹,两眼一翻,双足一伸,竟呜呼哀哉了,享年五十五岁。总计中宗嗣位,纪元嗣圣,才经一月,即被废黜。幽禁了十四年,方还东都,又为皇太子六年,才得复辟。在位六年,改元两次,竟被毒死。小子有诗叹道:
昔日点筹烦圣虑,今番进毒报君恩。
从知女德终无极,地下有谁代雪冤?
中宗既崩,韦氏召入私人,当然有一番举动,待小子下回说明。
古称诗三百篇,皆贤圣发愤之所作,故讽刺多而颂扬少。即间有所颂,亦隐寓规劝之意,故诗之关系,实非浅鲜,孔子以学诗勖门人,良有以也。唐自武后临朝,诗赋大兴,至中宗而益盛,宜若可以兴国矣。但诗有定体,亦有定义非徒谐声叶律,遂足称诗,至若贡谀献媚,导奸鬻淫,更不足道。观本回所录回波词三则,惟李景伯以诗作谏,尚有古风,沈佺期借词干进,已无可取,臧奉乃更为怕婆词,大廷之上,不啻村俗,是岂尚存古道乎?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圣训流传,万古不易。中宗不能修身,安能齐家,不能齐家,安能治国?狎客满后庭,浮屠盈都市,如此而不亡国败家者,吾未信也,一饼杀身,几至复宗,微临淄之兴师,唐其尚有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