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艺自受封燕王,从征窦建德、刘黑闼二寇,积有战功,入朝授左翊卫大将军,甚邀宠眷。见第十一回。艺渐渐骄倨,把朝廷上面的王公大臣,统已看不上眼,凡秦府中的僚佐,与他相遇,他更冷嘲热讽,窘辱多端。高祖恐他在京滋事,且因突厥犯边,意欲借他威名,作为镇压,特命兼领天节军将,出镇泾州。及太宗即位,进艺开府仪同三司。艺因前时得罪秦府中人,心下很是不安,遂有意谋反,借着阅武为名,调集兵土。又伪称奉密诏入朝,竟带着大众,直趋豳州。豳州刺史赵慈皓出城迎谒,他领兵入城,便与慈皓商议,背叛朝廷,把豳州据为己有。慈皓佯为赞成,暗中却着人飞奏,一面与统军杨岌,密谋诛艺。太宗闻报,即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两人,统兵往讨。王师方发,已为艺所闻,暗地调查,知是慈皓奏请发兵,因将他拘系狱中。时杨岌已召集州军,出艺不意,攻入城中,艺仓皇拒战,竟至败绩,遂弃了妻孥,只带了亲卒数百骑,投奔突厥。行至宁州,骑卒次第溃散,单剩了数十人,料知艺不能再振,乐得将艺刺死,枭取首级,献送京师。正是死得不值。艺妻孟氏,由杨岌饬兵拿下,严行鞫治,并放出赵慈皓。孟氏自言为女巫所误。原来济阴有李氏女,自言能通鬼神,善疗人疾,辗转流入京都。
适值艺挈眷留京,孟氏素好迷信,召女巫入见,问明未来祸福。李氏女见了孟氏,遽倒身下拜,极言孟氏具大贵相,他日必为天下母。孟氏信以为真,又令女视艺,女复信口乱言,谓妃贵即由王贵,现已红光露面,指日当有异征。于是艺遂有叛志,孟氏更从旁怂恿,仓猝一举,便即夷灭。看官!你想巫觋邪言,可信不可信呢?为迷信邪言者作一棒喝。无忌及敬德,驰至豳州,已是光天化日,浩荡升平。当下将艺眷属,押还长安,一古脑儿枭首市曹,不留一人。俗小说中捏造罗成姓名,谓系艺子,殊属可笑。还有幽州都督王君廓因长史李玄道尝用法裁制,错疑是朝廷授意,私下猜嫌。太宗亦闻他不守法度,召他入京。他启行至渭南,驿吏稍稍不恭,竟将驿吏杀死,也向突厥奔去,中途为野人所杀,函首入都。太宗顾念前功,特令将遗尸收还,连首埋葬,且加恤妻孥,后经御史大臣温彦博,奏称君廓叛臣,不宜沿食封邑,乃废为庶人。就便带过王君廓,免得另起炉灶。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太宗知人善任,从谏如流,凡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必令谏官随着,有失辄谏。又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当延见,必问民疾苦,及政事得失。且尝诏廷臣举贤,各长官均有荐引,独封德彝一无所举。太宗问及情由,德彝答道:“臣非不尽心,但今日未有奇才,因此不敢妄举。”太宗怫然道:“君子用人如器,各随所长。自古人君致治,难道能借才异代么?患在自己不能访求,奈何轻量当世?”德彝无言可答,怀惭而出。先是仆射萧瑀,与德彝善,尝荐为中书令。至太宗践阼,瑀与德彝论事廷前,德彝未尝创议。及瑀已议决,方吹毛索瘢,淡淡的指摘数语,或且待瑀趋退,然后极言驳斥。连太宗也堕入彀中,往往变更前议,不令瑀闻。
是谓之奸险。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以佐命首功,得列爵封邑。德彝对着数人,格外巴结,所以房、杜诸贤,也亲近德彝,疏忌萧瑀。
瑀积愤不平,上书弹劾德彝,反忤上旨。会瑀及陈叔达忿争上前,皆坐不敬罪免官。德彝竟得为仆射。偏偏天不阼年,竟畀他生了一场大病,呜呼毕命。
待御史唐临才摭拾德彝奸状,说他尝佐导隐太子及海陵刺王谋害陛下,因是太宗动怒,追削德彝官爵,改谥为缨,仍用瑀为左仆射。瑀与德彝,相去亦不能以寸。且尝引魏征入卧内,咨询军国重事,令他直陈无隐。想是防封德彝复辙。征亦感怀知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宗迁征为尚书右丞。或讦征与亲戚有私,奉诏遣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查无实据。彦博入白太宗道:
“征不顾形迹,自避嫌疑,心虽无私,亦当预戒。”太宗乃令彦博谕征。征越宿入朝,面奏道:“臣闻君臣同体,应相与尽诚,若上下俱存形迹,恐国家兴衰,尚未敢知,臣却不敢奉诏。”太宗瞿然道:“卿言亦是。”征又再拜道:“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太宗道:“忠臣,良臣,有什么区别?”征答道:“稷、契、皋陶君臣同心,安享尊荣,便是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死国亡,便是忠臣。”太宗甚喜,赐绢五百匹。
一日,太宗召集群臣,从容坐论,征亦在侧。太宗道:“朕闻西域贾胡,贾胡,是胡人之为商贾者。购得美珠,恐为人窃,特剖身藏着。此事可得闻否?”群臣道:“诚有此说。”太宗道:“如贾胡所为,人皆笑他爱珠亡身,若官吏受赃,与帝王好利,卒致身家两败,岂不是与贾胡相等么?”征随口答道:“昔鲁哀公与孔子言,谓人有徙宅忘妻。孔子答称桀、纣且忘自身,比忘妻还加一等。这与贾胡事亦觉相类。”太宗道:“诚如卿论。朕与卿等须自知保身,同心一德,方免为人所笑哩。”征等俱齐声遵旨。太宗又问征道:“人主如何为明,如何为暗?”征对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所以有苗罪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所以共、鲧、欢兜不能蒙蔽。秦二世偏信赵高,被弑望夷。梁武帝偏信朱异,饿死台城。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也变起彭城阁中,惨遭缢死。可见得人君偏听,非危即亡,必须兼听广纳,近臣乃不得壅蔽,下情无不上达了。”千古名言。太宗点首称善。复问道:“齐后主、周天元,均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致亡。譬如馋人自啖己肉,肉尽必毙,这真所谓愚人哩。但二主究孰优,孰劣?”征对道:“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是亡国,齐后主要算是尤劣了。”归重主权,未免过于专制。太宗亦叹为知言。征容貌不过中人,独有胆略,常犯颜苦谏,就使逢着上怒,亦必再三剖辩,卒能启迪主聪。太宗尝得佳鹞,置诸臂上,与鹞为戏,忽见征入内奏事,忙将鹞藏匿怀中。征佯作不见,故意絮陈,历久乃退。太宗始探怀取鹞,鹞竟匿死。
会令征谒告上冢,征事毕复命,且启奏道:“闻陛下欲幸南山,严装已就,何故迟迟不行?”太宗微笑道:“前日原有此意,恐卿或来劝阻,是以中止。”
征乃下拜道:“征怎敢胁制陛下?不过职司补衰,容当尽言,陛下能爱惜物力,遏绝私欲,天下不足虑了。”
太宗又令戴胄为大理少卿,谳狱无冤。孙伏伽为谏议大夫,秉公无隐。
李乾祐为侍御史,执法不阿。祖孝孙定雅乐,正音不乱。又进王珪为侍中。
珪奉诏入谢,适有一美人侍立御前,由珪瞧将过去,似曾相识,便故作窥视状。太宗指语珪道:“这是庐江王瑗的侍姬呢。瑗闻他有色,杀死他夫,强行占纳。如此行为,怎得不亡?”珪答道:“陛下以庐江为是呢,为不是呢?”
以子之矛,制子之盾。太宗道:“杀人取妻,还要说甚么是非?”太宗亦自忘其身。珪又道:“臣闻齐桓公至郭,问父老云,郭何故至亡?父老谓他善善恶恶,是以至亡。桓公益加疑问,父老谓郭君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所以至亡。今陛下既知庐江王过失,复纳庐江王侍姬,臣以为圣心必赞成庐江,否则何故自蹈覆辙呢?”太宗不禁爽然道:“非卿言,朕几怙过了。”
待珪趋出,即将侍姬放归母家。太宗尝令祖孝孙教宫女乐,偶不称旨,为太宗所责。珪邀温彦博入谏道:“孝孙雅士,今乃令教宫人,更加谴责,毋乃非宜。”太宗怒道:“卿等当竭忠事朕,奈何为孝孙作说客呢?”彦博免冠拜谢。珪独不拜,且复道:“陛下以忠勖臣,今臣所言,便是忠直,难道心存私曲么?”太宗默然不答。珪竟趋退,彦博亦去。次日,太宗临朝,语房玄龄道:“从古帝王纳谏,原是难事。联昨责二卿,今已自悔,卿等勿为此不尽言呢!”既而用房玄龄、杜如晦为仆射,魏征守秘书监,参预朝政。玄龄善谋,如晦善断,太宗每与玄龄谋事,必召如晦决定可否。及如晦到来,往往请如玄龄言。二人同心辅国,谋定后行,又能引拔士类,常如不及,因此唐室贤相,必推房、杜。魏征直言敢谏,每事纳忠,自贞观元年至四年,唐室大治,岁断死囚止二十九人,几至刑措。斗米价只三钱,东至海,南至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赉粮,取给道旁。史所谓海宁乂安,中外恬谧,却是话不虚传,并非粉饬太平呢。极力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