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成德节度使王武俊,于贞元十七年殁世,子士贞受命为留后,此外如滑、毫、许节度使,即义成节度使。迭经李复、姚南仲、卢群、李元素等,先后交替,幸无变故。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病卒,军士推建封子愔为留后,德宗命淮南节度使杜佑兼任,偏经军士抗拒,只好收回成命,命愔为节度使,改名武宁军。大权已经旁落,改名何益?朔方节度使杨朝晟殁后,由兵马使高固接任,军心尚安。昭义节度使,改用卢从史,也是由军士拥立。
总之德宗时代,藩镇坐大,已成了上陵下替的局面。德宗又专务姑息,过一日,算一日,但教目前无恙,便自以为天下太平。如见肺肝。就是朝中宰辅,亦多用那庸庸碌碌的人物,崔损为裴延龄所荐,入相九年,无一嘉谟,反始终倚畀,直至一病不起,方进太常卿高郢为中书侍郎,吏部侍郎郑愔瑜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其实这两人也没甚用处。还有辅政多年的贾耽,见前回。
出将入相,颇负重望,但也遇事模棱,苟全禄位。宰相如此。他官可知。太学生薛约,上书言事,坐徙连州。国子司业阳城,与约有师生谊,出送郊外,被德宗闻知,说他党庇罪人,亦贬为道州刺史,且饬观察使随时考课。城自署道:“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考下下。”观察使遣判官督收赋税,城自系狱中,判官惊退。又遣他判官往验,他判官载妻孥同行,中道逸去,城名益盛。独朝廷视为废吏,置诸不问。京兆尹李实,为政暴戾,遇旱不准免租,监察御史韩愈,请收征从缓,被黜为山阳令,朝政昏瞆,已可见一斑了。
太子诵操心虑患,颇称练达,平居有侍臣二人,最为莫逆,一个是杭州人王伾,一个是山阴人王叔文,俱官翰林待诏,出入东宫。叔文诡谲多谋,自言读书明理,能通治道,太子尝与诸侍读坐谈,论及宫市中事,大众刺刺不休,独叔文在侧,不发一词。及侍臣齐退,太子乃留住叔文,问他何故无言?叔文道:“殿下身为太子,但当视膳问安,不宜谈及外事。且皇上享国日久,如疑殿下收揽人心,试问将何以自解?”太子不禁感泣道:“非先生言,寡人实尚未晓,今始得受教了。”遂大加爱幸,与王伾相依附。伾善书,叔文善棋,两人娱侍太子,日夕不离,免不得有所陈议。或说是某可为相,或说是某可为将。既言太子不宜论外事,奈何复引荐将相。看官听说!他所谈述的将相才,并不是因公论公,其实统是他的死友,无非望太子登台,牵连同进,结成一气,可以长久不败呢。当时翰林学士韦执谊,左司郎中陆淳,左抬遗吕温,进士及第李景俭,侍御史陈谏,监察御史柳宗元、刘禹锡、程异,司封郎中韩晔,户部郎中韩泰,翰林学士凌准等,皆与叔文、王伾,结为死友,尝同游处,踪迹诡秘,莫能推测。左补阙张正一上书言事,得蒙召见,叔文恐他上达阴谋,即嗾韦执谊参劾正一,说他与吏部侍郎王仲舒,主客员外郎刘伯刍等,私结朋党,游宴无度,以致正一坐贬,仲舒、伯刍,亦皆远谪,于是朝右侧目。就是各道藩臣,亦或阴进资币,与为交通。不料太子忽染风疾,甚至喑不能言,贞元二十一年元日,德宗御殿受朝,王公大臣等,循例入贺,独太子不能进谒。德宗悲感交乘,且叹且泣,退朝后便即不豫,日甚一日。过了二十多天,并没有视朝消息,太子也未闻病愈,中外不通,宫廷疑惧。
一夕,由内廷宣召,传入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令草遗诏。两学士才知德宗弥留,握笔匆匆,立即定藁。忽有一内侍出语道:“禁中方议及嗣君,尚未定夺。”次公即接口道:“太子虽然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也应立广陵王,见后。否则必致大乱。敢问何人能担当此责?”赖有此人。郑絪亦应声道:“此言甚是。”内侍方才入报。宦官李忠言等,料难违众,方传言德宗驾崩,立太子诵为嗣皇帝。郑絪、卫次公,缮就制书,即刻颁发。太子知人心忧疑,力疾出九仙门,召见诸军使,京师粗安。次日即位太极殿。卫士尚有疑议,及入谒,引颈相望道:“果真太子呢。”大众喜甚,反至泣下。即位礼成,九重有主,是谓顺宗,尊谥德宗为神武皇帝。德宗在位二十六年,享寿六十四岁,改元三次。后来奉葬崇陵,以德宗后王氏祔葬。后本顺宗生母,德宗贞元三年,由淑妃进册为后,素来多疾,册礼方讫,即报崩逝。德宗不再册后,只有贤妃韦氏,总摄六宫,性敏行淑,言动有法,为德宗所爱重,至是自请出奉园陵。及德宗既葬,遂在崇陵旁居住,守制终身,这才是不愧贤妃了。历叙德宗后妃,补前文所未及,至称颂韦贤妃处,尤关名节。
顺宗失音未痊,不能躬亲庶务,每当百官奏事,辄在内殿施帷,由帷中裁决可否,令内侍传宣出来。百官在帷外窥视,常隐隐见顺宗左右,陪着两人,一是顺宗的亲信宦官,就是李忠言,一是顺宗宠爱的妃子,就是牛昭容。
外面翰林院中,职掌草诏,主裁是王叔文。出纳帝命,便是王伾。叔文有所奏白,往往令伾入告忠言,忠言转告牛昭容,昭容代达顺宗,往往言听计从,无不照行,因此翰苑大权,几高出中书门下二省,叔文复荐引韦执谊为相,得邀允准,遂进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伾与叔文,同进为翰林学士。
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竞相标榜,不曰伊、周复出,即曰管、葛重生,所有进退百官,悉凭党人评骘,可即进,不可即退。又恐众心不服,也提出几种合法的条件,请旨施行,一是命杜佑摄行冢宰,兼掌度支等使;一是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一是追召陆贽、阳城,一是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数道诏命,蝉联而下,大众争颂新主圣明。惟陆贽、阳城,未及接诏,已皆病殁贬所,有诏赠贽为兵部尚书,追谥曰宣,城为左散骑常侍,各令地方有司,派吏护丧归葬,中外俱惋惜不置。惟王叔文党与,共庆弹冠,或为御史,或为中丞。侍御史窦群,素来刚直,独语叔文道:“天下事未可逆料,公亦宜稍自引嫌。”叔文惊问何故?群答道:“李实尝怙恩挟贵,睥睨一世,当时公逡巡路旁,尚只江南一吏,今李实遭贬,公为后起,怎保路旁无与公相等呢?”恰是忠告。叔文全然不睬。群即退草弹文,劾奏刘禹锡等挟邪乱政,不宜在朝。不明斥叔文,想是尚留情谊。次日呈将进去,禹锡等当然得知,忙与叔文商议,设法逐群。叔文转告韦执谊,执谊道:“群以直声闻天下,倘骤加斥逐,我辈必负恶名,还请暂时容忍,待后再议!”叔文面有愠色。
执谊终执前说,不欲罢群,群因仍在位。御史中丞武元衡,兼山陵仪仗使,禹锡向元衡前,求为判官,元衡不许。叔文以元衡职操风宪,密遣人诱啖权利,讽使附己,元衡又不从。由是互进谗言,左迁元衡为左庶子。一班干禄市宠诸徒,见他大权见握,不得不昏暮乞怜。叔文与伾,及党人数十家,都是门庭似市,日夜不绝,且往往不得遽见,多就邻近寓宿,凡饼肆酒垆中,尽寄宦迹,每夕须出旅资千钱,方准容膝。那热心做官的人,还管甚么小费,就使要许多贿赂,也不惜东掇西凑,供奉党人。王伾最号贪婪,按官取贿,毫无忌惮,所得金帛,用一大柜收藏,伾夫妇共卧柜上,以防盗窃,好算是爱财如命了。
顺宗久疾不愈,大臣等罕见颜色,拟请立储备变。独伾与叔文等,欲专大权,多方挠阻。宦官俱文珍、刘光錡、薛盈珍等,阴忌党人,密启顺宗,速建太子。顺宗召入翰林学士郑絪等,商议立储事宜,絪并不多言,但书‘立嫡以长’四字,进呈御览。顺宗点首示意。絪遂承制草诏,立广陵王淳为太子。改名为纯。原来顺宗有二十七子,长子纯,系王良娣所出,年已二十有八,夙号英明,德宗时已受封为广陵郡王,至是立为太子,全由郑絪一人主持,就中惟俱文珍等几个近侍,算是预闻,此外没人参议,连牛昭容都不得知晓。一经诏下,内外惊为特举,相率称贺。付畀得人,不可谓顺宗非贤,但创议出自阉宦,终贻后患。惟叔文面带愁容,独吟杜甫题诸葛祠诗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二语吟毕,旁人多半窃笑,他益加疑惧,日召党人谋议,且常至中书省,与韦执谊密谈。
一日已值午牌,独乘车往见执谊,门吏出阻道:“相公方食,不便见客。”
叔文怒叱道:“你敢不容我进去么?”门吏婉言道:“这是向来旧例。”叔文不待说毕,便厉声道:“有什么例不例?”门吏乃入白执谊,执谊只好出迎,与叔文同往阁中。杜佑、高郢、郑珣瑜三人,本与执谊会食,见执谊入内,彼此停箸以待,良久方有人出报道:“韦相公已与王学士同食阁中,诸相公不必再待了。”佑与郢方敢续食。珣瑜草草食罢,退语左右道:“我岂可复居此位,长做一伴食中书么?”遂跨马径归,称疾不出。还有资格最老的贾耽,已有好多时不到省中,一再上表辞职,乞许骸骨归里,惟未见诏书下来。执谊妻父杜黄裳,曾任侍御史,为裴延龄所忌,留滞台阁,十年不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