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利克又遇见了戴洛立叶。这个外省委员向他叙述自己的遭遇。他曾向保守党人宣传博爱,向社会主义者宣传尊重法律,到头来,这方面的人向他开枪,那方面的人要拿绳子吊死他。六月革命后,大家把他革职了。他旋即投入了秘密活动,贩卖军火,被人劫获。行动委员会派他去伦敦办事,他和兄弟们闹翻,吃了几下耳光。回到巴黎,他又到处碰壁,走投无路。经弗雷德利克介绍,他帮助唐布罗士先生的煤矿料理文件,起草报告。
银行家唐布罗士死了。唐布罗士夫人说,他曾立遗嘱,在他死后,把全部遗产都给她,约三百万法郎!弗雷德利克听了瞠目结舌。她坐在他的膝上,轻轻地说:“你愿意娶我吗?”他起初以为没听清楚,想到她那百万巨富,他吓呆了。她高声重复说:“你愿意娶我吗?”最后,他微笑着说:“你还不相信吗?”谁知天不随人愿,公证人告诉唐布罗士夫人,她丈夫已把全部遗产给了他的私生女儿,唐布罗士夫人只有她自己带来的那份财产。虽然这对弗雷德利克来说仍称得是豪富,但他仍感到幻想的破灭。永别了,他的美梦,他本来要过的是全部豪华的生活!然而事已至此,为了名誉起见,他不得不娶唐布罗士夫人。
萝莎妮要分娩了,他又赶到医院。萝莎妮生了个男孩。他一连几天都陪她到黄昏。
从这时起,他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谨小慎微地在女元帅那边宿夜,一方面在唐布罗土夫人家里消磨整个下午,只有中午,他才勉勉强强有一个小时自由。有时,两个女情敌同时在他家里出现,他把一个藏起来,把另一个哄出去,再编些谎话、发些誓言安慰她们。同时,第三个女人阿尔努夫人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将近六月中旬,萝莎妮收到一份传令,要她立即偿付欠华娜丝的四千法郎。她向阿尔努求援,阿尔努已经搬走。执达吏要拍卖她的财产,她想起阿尔努偿还给她的股票,谁知股票又卖给另一个人了。弗雷德利克去找阿尔努,好把事情弄清楚,阿尔努的瓷器店又破产了,改营一家念珠店,卖些宗教用品。弗雷德利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他。阿尔务已经老态龙钟,在太阳穴周围有一圈淡红的肉痣,胸前挂个十字架——在一场大病后,他皈依了宗教。
面对着衰败的人生,弗雷德利克不禁满腹惆怅。他没有提起股票的事,转身回去了。他答应由自己替萝莎妮还债。三天后,钱还没寄来。萝莎妮的家产要被拍卖了,危急中,是忠厚诚实的杜萨迪埃把积存的全部四千法郎借给了弗雷德利克。萝莎妮无比愤怒,控告了阿尔努。戴洛立叶鼓动她索取欠债,又趁机拿出阿尔努签字的总计三万法郎的十二张股票给她看,他也想在阿尔努身上榨取点油水。到了仲秋,萝莎妮赢了官司。但她的孩子病死了。
弗雷德利克听佩勒林说,有人控告了阿尔努,阿尔努昨天晚上七点钟若弄不着一万二千法郎就要最后破产,可他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阿尔努已弄到了护照,一旦破产,他就要带领全家离开巴黎。
“怎么!把他的夫人也带走?”
弗雷德利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圈,气喘吁吁,咬着嘴唇,抓起帽子,奔出去找到唐布罗士夫人。他跪在地上哀求她,说是为了朋友杜萨迪埃,向她借了一万二千法郎。他立即奔到阿尔努家,阿尔努已最后破产,全家都走了。
弗雷德利克感到自己完全败落了,压垮了,毁灭了!除了极度疲惫外,他不再有别的感觉。迷离恍惚中,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她的命运如何,她在哪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渺茫,可是一点可以肯定——她永远地离去了。想到这些,他感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碎裂了,他从清早就聚集着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唐布罗士夫人得知弗雷德利克借钱是为了阿尔努夫人,起初她怒不可遏,接着镇静下来,把怨恨埋在心底。她恰巧在纸堆里发现有阿尔努拒付的票据,是阿尔努夫人签的字。这是一件秘密武器!她找戴洛立叶,戴洛立叶给她出主意,用这件武器继续追逼阿尔努,直到拍卖他的家具,侮辱阿尔努夫人的声誉,以解她心头之恨。
十一月底,弗雷德利克经过阿尔努旧居门前,见到要拍卖阿尔努的家具。他认为这是萝莎妮的过错,愤怒极了!
“你要报复,就是这么回事!这都是你逼债的结果!难道你不曾侮辱她,甚至一直到她家里去侮辱!你呀,一个分文不值的烟花女!人家可是一个最圣洁、最美貌、最好的女人!你干吗要这么起劲地把她弄得倾家荡产?”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尔努夫人!”萝莎妮哭号着。
他冷酷地说:“对,我从来就只爱过她!”
受到如此凌辱,她的眼泪反而止住了。“这证明你的审美力不错!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像甘草一样的脸色,粗粗的腰身,一对眼睛像地窖的通风口一样大,一样空!既然你中意,就跟她去吧!”
“这正合我的宿愿!谢谢!”他们决裂了。
人们都相传,弗雷德利克要和唐布罗士夫人结婚了。为了排遣他的慢郁,她每天下午陪他游玩。经过交易所广场,她起了一个念头,带他去拍卖行。这正是十二月一日,阿尔努夫人的家具开始拍卖。睹物伤情,弗雷德利克愁绪百结,唐布罗士夫人却很开心。不料,萝莎妮也来到这里买拍卖品。唐布罗士夫人认出了她,足足有一分钟,这两个女人显然带有敌意地互相对视着,大有不找出对方的缺点不罢休的架势,一个也许羡慕对方的青春妙龄,另一个嫉恨她情敌的风韵不凡,以及她那雍容华贵的素雅丰姿。唐布罗士夫人掉转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傲慢的微笑。她决定以一千法郎高价买下常伴随在阿尔努夫人身边的一只小盒子——这盒子和弗雷德利克难忍的辛酸和美好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唐布罗士夫人的这一举动使他感到一阵透心寒。他没有再上她的车,冷冰冰地向她点头致意,关上车门,走了。
起初,他感到一种欢乐和重获独立的心情,尽管他牺牲了一份财产,但为阿尔努夫人报了仇,心中感到莫大的欣慰。其后,他惊于自己的行动,一阵难以支撑的疲劳折磨着他,他病倒了,内心充满痛楚和沮丧。他痛恨使自己如此不幸的环境;他羡慕草地的青新,外省的宁静,渴望重温同质朴无邪的挚友在故居的树荫下消磨掉的醉生梦死的生涯。三天后,他动身回诺让。
他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咀嚼着人生的坎坷,现在的和已消失的往事萦绕着他。他想起了路易丝·罗克小姐,“她从前爱过我,这个女孩子!我错了,没有抓住这份福运……可谁知道呢?往后,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的梦幻如同他的视线,隐入朦胧的天际。
诺让教堂的钟声响了,一群人聚集在教堂广场上。突然,在圆拱门下面走出一对新婚夫妇。弗雷德利克以为自己是在幻境里,可是,这分明就是她,路易丝!她披着的那块白纱,从她的红头发一直垂到她的脚踵;而那位新郎的的确确就是他,戴洛立叶!他穿着一身绣着银白色花纹的白礼服,这是省长的服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满面羞惭,一败涂地,一切都完了,都完了,只得回到火车站,又回到了巴黎。
原来戴洛立叶趁弗雷德利克在巴黎陷于窘境时,来到诺让,在罗克先生家消磨时日。他把弗雷德利克的消息逐渐透露给罗克小姐。弗雷德利克爱上了某某人,还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还供养一个女人。罗克小姐感到绝望,戴洛立叶到底把罗克小姐弄到手了。
弗雷德利克旅行去了。在轮船上的忧郁,在帐篷下苏醒过来时的寒冷,对名胜古迹的陶醉,恩爱破裂后的辛酸,他全都领略了。
他又回来了,出入社交场合,又有过其他种种爱情。可是,对初恋的眷念,使他觉得别的爱情都淡漠乏味。随着炽烈的欲望的熄灭,旺盛美好的感情的消失,抱负也减少了。日月蹉跎,好几年过去了,他的精神总是那么懒散,感情总是那么迟钝。
一八六七年三月底,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孤独地一人生在书房里。进来了一个女人。
“阿尔努夫人!”
“弗雷德利克!”
她抓住他的手,缓缓地把他拉向窗口,一边端详着他,一边重复着说:“是他!果然是他!”
两人说不出一句话,彼此莞尔相顾。后来,他问起她的情况。他们落户到布列塔尼省边远的地方,以便节衣缩食,偿还债务。阿尔努几乎长年卧病不起,如今像一个老头了。女儿嫁给波多尔一户人家,儿子当兵,驻扎在阿尔及利亚一个城市。她抬起头来,说:
“我可又看见您了!我是幸福的!”
他告诉她,获悉她落难的消息后,他曾赶到她的家。
“我知道。”她曾在院子里看见他,她躲起来了。
“为什么?”
她用颤抖的声音,间歇半天说:“那时我怕!是的,怕您……怕我自己!”
这种表白使他高兴,心怦怦地跳。
“原谅我不早些到这儿来。”她拿出绣着金色棕榈叶的石榴红小荷包说:“这是我特地为您绣的。里面是用美城的地产作担保的那笔款子。”
弗雷德利克感谢她的礼物,也责怪她还想着借他的那笔钱。
“不!我不是为那件事情来的!我特地来看看您,然后我就回去。”她告诉他,她经常去她家附近一个小丘顶上,坐在一条凳子上,她叫它“弗雷德利克凳”。
她想挽住他的胳膊,在街上兜一圈。他们走在街上,相互倾诉着已消失的难忘的岁月。她说:
“有时,您的话语又来到我的耳边,就像遥远的回音,又像风儿送来的钟声。而当我在书上读到几段关于爱情的描写时,仿佛您就在我的身边。”
“凡是别人的书里夸大的事情,您全让我感觉到了,”弗雷德利克说,“我明白了,维特为什么不嫌恶夏绿蒂的牛油果酱面包。”
“可怜的亲爱的朋友!”她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之后,她说:“不管怎样,我们会永远相爱。”
“可是我们谁也不属于谁!”
“这样也许更好。”她说。
“不!不!如果我们彼此相属,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啊!”
“噢!有着您那样的真爱,我相信是会很幸福的!”
他没有一丝悔恨,因为他往昔的痛楚如今得到了酬报。
他们回到家,阿尔努夫人脱掉帽子。桌上的灯,照着她的白发,弗雷德利克仿佛当胸挨了一拳。为了隐讳这种失望,他蹲在地上,就身在她的膝前,抓住她的手,倾诉衷情……她想知道他今后会不会结婚,他发誓说不会结婚的。
“当真的?为什么呢?”
“因为爱您。”弗雷德利克把她紧搂在怀抱里。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身子向后仰,半张着嘴,抬起眼睛。蓦然,她带着惆怅的神情,把他推开。她低下头说:
“我真还愿意让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