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去阿尔努家。到蒙马尔特大街,画店没有了,倒舒瓦泽大街,他的家也不在了。世事沧桑,原来阿尔努画店亏本,改营瓷器,住在天堂——渔妇街,画报社典卖给浪子余索内了。他找到阿尔努家,他本来认为他们一见面会欣喜若狂,不料阿尔努夫人心情如此平静,她身上仿佛失掉了什么,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晕影,没有先前那样光彩夺目了,他不禁愕然了。
戴洛立叶运气也不佳。他参加大学教师资格考试,发表了一通奇谈怪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蠢话,他的尖酸刻薄吓坏了保守党,也吓坏了基佐先生那些门徒,即所有年轻的理权派。考试失败了。
一天傍晚,阿尔努先生领弗雷德利克到他的情妇萝莎妮家参加舞会。舞厅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丝绸、天鹅绒,内室精美绚丽的装潢,使弗雷德利克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对对起舞者在他身边旋转,越转越快,个个舞姿婆娑,优美动人,引起各种特异的刺激,他感到神魂颠倒。这里确是游乐的好地方,他发誓要尽兴享乐。他眯起眼睛,好看清眼前的一切。他深深吸吮着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芳香,好像是扩散开来的无边无际的亲吻。于是,他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女人,渴望豪华,渴望巴黎社会所包含的一切。
弗雷德利克在伦佛街拐角的地方租了一所小公寓,他卖掉一部分地产,大约用了三万七千多法郎,把小公寓布置得像“女元帅”萝莎妮内室那样豪华。
钟响了六下,弗雷德利克来到阿尔努家。阿尔努夫人正坐在窗边给孩子缝衣服,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她那对漂亮的眼睛慢慢转动着,蕴含着无限的善良。弗雷德利克凝视着她,顿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爱情,一种无与伦比的爱情。许久,他才从沉思中挣脱出来。怎样才能得到她的垂青呢?在谈话中,她说,他在家乡住了那么久而没有把他们一家忘记,实在难能可贵。
“不过……我怎么会呢?不信吗?”他说。
阿尔努夫人站了起来,“我相信您对我们的友情,诚挚又牢固。再见!”
她伸出手来,既坦率又坚决。莫非这是一种怂恿,一种许诺?弗雷德利克觉得快活无比。他真想唱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他真想找人倾述自己的欢乐心情,又急想做些济贫扶弱、慷慨解囊的好事。
阿尔努常拉弗雷德利克到萝莎妮家用晚餐。不多久,弗雷德利克便同时出入两家。萝莎妮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忽而欢喜若狂,忽而耍小孩子脾气。要不然,席地而坐,面对炉火,耷拉着脑袋,双手抱膝,想入非非,懒洋洋的神情好似一条昏沉沉的水蛇。她毫不介意地在他面前穿衣服,仰着身子,活像浑身战栗的水仙女。她那洁白的牙齿,妩媚的笑容,炯炯的目光,秀美的姿色,那轻松快活的神态,都使得弗雷德利克不能自制。
同这两个女人的交往,仿佛是两章乐曲同时在他的生命中弹奏着:一个轻松、激昂、动人心弦;另一个庄严、沉静,几乎具有宗教般的虔诚,这两种旋律逐渐交织在一起。
为了显赫有名,弗雷德利克脑子里酝酿了一个文学创作计划。他和画家佩勒林谈了一次话,又想写一部美学史。受到戴洛立叶和亲索内的影响,又想把法国大革命写成一部大型喜剧。可是在写作过程中,在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这个女人的音容,便是那个女人的笑貌。他竭力想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们,不去看她们,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不仅到阿尔努夫人家去,还去找萝莎妮。
弗雷德利克一跨进门,萝莎妮便站在垫子上,挺直身子,好让他更好地拥抱她。她叫他小乖乖,小宝贝。“难道这是对我有意?”他认为自己以前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可又觉得太笨手笨脚了,他决计要毫不含糊地从萝莎妮身上下手。有天下午,趁她在衣柜前俯下身去的时候,他靠近她身边,做了一个明确无误的举动,她一下子挺起身来,满脸绯红。他再三调戏她,他认为作得过火一点,那才是风月老手呢!可是萝莎妮总是不接待他,令他气愤、烦恼。
戴洛立叶和余索内来找他。戴洛立叶在当辅导教师,因向学生讲一些不利于考试的言论,被踢开了。他想办报,在报上宣扬自己,报仇雪耻,发泄自己的愤恨。正好浪子余索内因办报时尽捏造新闻、编造字谜、竭力挑起论战、胡吹乱编,结果毁了自己的《艺术报》。戴洛立叶趁机笼住余索内,来找弗雷德利克,希望资助一万五千法郎办报。弗雷德利克不肯花这笔钱,被戴洛立叶狠狠挖苦一通。弗雷德利克无奈,答应给他们弄一万五千法郎。
弗雷德利克去拜访唐布罗士,求他在国务院给谋个职务。银行家说国务院职务很难谋到手,劝他做生意,他有些心动,依稀望见一大笔财富就要到手。客厅里,男宾们在打牌。打扮华丽、裸肩的女人们坐在内室,手里摇动扇子,飘来阵阵芳香。弗雷德利克戴着夹鼻眼镜,端详着唐布罗士夫人。虽说她的嘴巴稍微宽了一些,鼻孔稍大了一点,但毕竟还是迷人的。而且,她的风度与众不同,她的面部表情好像总含有一种多情的倦意,玛瑙色的额头仿佛蕴藏着广博的知识,叫人觉得她像一位大师。她的片言只语,她的目光,她的神态等等,弗雷德利克都逐一加以推敲。要是能有这样一位情妇,那有多美啊!说句绝话吧,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他哪点不如别人!说不定她不难弄到手!
他到阿尔努家,正遇见他们夫妇吵架,对丈夫与萝莎妮的关系,阿尔努夫人感到气愤和痛苦。弗雷德利克安慰她,转弯抹角,探知了她的身世。她的父母是夏尔特尔城的小康人家。有一天,阿尔努在河边画画,正遇见她从教堂出来,他立即向她求婚,发狂似地爱她。随着时光推移,他变得越来越庸俗,谈吐粗鲁,挥霍无度,染上了种种恶习,她的不幸是难以避免的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机会?可是,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夫人了解越多,反而越比以前胆法。每天早上,他都发誓放大胆子,由于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怯心理,每天依然如故。因为这个女人不同一般,他早已把她置于凡人之外,每当来到她的身旁,他就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微不足道。随后他又想些荒唐事情,他暗下决心,要独自占有她,然后一道逃到遥远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一万五千法郎寄来了,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戴洛立叶。回到家,他发现一封信,上有阿尔努夫人的签名,来向他借钱。原来阿尔努又遇见了大祸,债户逼债,今天下午不交款,就要拍卖家产,宣告破产了。
“他的妻子,她求我!”弗雷德利克把一万五千法郎转借给阿尔努了。戴洛立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他对弗雷德利克的友谊算是结束了。
有一天,弗雷德利克正在写《文艺复兴史》,门突然被推开,阿尔努夫人来了。果然是她!手里领着儿子,后面跟着女佣人。
“您好久不上我家里去了。”
由于弗雷德利克找不到推托之辞,她又说:
“这是因为您太细心了。”
“有什么细心呢?”
“您为阿尔努所做的事。”她答道。
弗雷德利克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我才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是为了你!”
她把儿子和女佣人打发到客厅里去。两人寒暄了两三句,便相对无言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褐色丝袍,披着一件貂皮滚边的黑绒大衣,头上包着长包头巾。一种冲动的激情使她心慌意乱,她望着房门说:
“这儿有点闷热!”
弗雷德利克从她的目光中,猜到她小心谨慎的用意。
“对不起,两扇门要往里推才能打开。”
“啊!真的!”
她微微一笑,似乎要说:“我什么都不怕。”
弗雷德利克问她,是什么风把她吹来的。
“是我丈夫叫我到您这儿来的,他自己不敢来。”她很吃力地说。
“那为什么?”
“您认识唐布罗士先生,是不是?”
原来是阿尔努无法支付唐布罗士四千法郎期票——那是用她的姓名签字的,求弗雷德利克给说情,延期偿还。
“可怜的女人啊!”弗雷德利克喃喃说道,“我就去!相信我好了!”
“谢谢!”
“噢!别急!”
她想看一下他的小花园,他伸出胳膊让她挽着,带她去看。时值四月初,丁香已经吐翠,清风吹拂,小鸟啁啾。他摘了花园里仅有的一朵玫瑰花送给她。
“可还记得……有天晚上在车里,有束玫瑰花?”
她脸上泛起红晕,“啊!那时我多么年轻呀!”
“可是这一朵玫瑰,说不定也会遭到那束花一样的命运?”他低声提超那次她把丈夫献给的玫瑰花扔在车外的事。
她用手指转动玫瑰花茎,回答说:
“不会的!我要永远保存它!”走到临街门坎上,阿尔努夫人用力闻着玫瑰花,头歪向肩膀一边,流露出和接吻一样甜蜜的目光。
弗雷德利克回到书房,凝视着她坐过的沙发和摸过的一切。从她身上留下来的某种东西环绕着他。她在这房间时的柔情蜜意,依然存在。他心头涌起无限的情爱,好像万顷波涛,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他到唐布罗士家替阿尔努说情去了。唐布罗士趁机劝他入股法兰西煤矿总联合会,并挂个秘书头衔。
他去阿尔努家,阿尔努外出了,夫人去了工厂。真是难逢的良机,他心如火燎,赶到乡间瓷器工厂,登上三楼。
“什么好运气把您带到这儿来的?”
他不知怎么回答,傻乎乎地微笑一下。
“要是我说了,您相信我吗?”他编造说他昨夜作了一个恶梦,“我梦见您害了一场大病,几乎快死了。”
“噢!不论我也好,我丈夫也好,谁也没有生病!”
“我只梦见您一个人。”他说。
她冷静地瞧了他一眼,“梦都是不会应验的。”
弗雷德利克张口结舌,寻找话题,就灵魂的结合方面,滔滔不绝地议论了许久。她低头听着,脸上露出富有魅力的微笑。他高兴极了,更加无拘束地表露他的爱情。为了转移他的心思,她领他参观工厂。不料,弗雷德利克对工厂表现出很大的兴致,甚至后悔当初他没有献身于这种事业,她很惊讶。
“是真的!要是那样,我不就可以生活在您身边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寻找她的视线。阿尔努夫人避开了他的目光,从桌子上抓起一把修补剩下的泥丸,压成一个泥饼,并把她的手掌印在上面。
“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弗雷德利克说。
“真的,您还是十足的孩子气!”
弗雷德利克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真想扑倒在她膝上。可是,某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妨碍着他,他的爱情越强烈,越是思前顾后,惟恐行动过火或是分寸不足,实在难以把握。他叹口气说:
“那么,你不承认人家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努夫人立即答道:“她要是没有出嫁,就可娶她;她要是已经有男人,那就得走开。”
“如此看来,幸福是不可能得到了?”
“不对!但是一个人要是撒谎、忧虑和懊悔,是永远得不到幸福的。”
“那有啥关系!只要能得到高尚的乐趣就行了。”
“经验教训太惨痛了!”
“那么,情操就是懦弱吗?”
“倒不如说,情操就是明智。对于那些把义务或者信仰丢诸脑后的女人,只要有简单的良知就够了。自私为贞洁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那么,您所说的这类女人全是麻木不仁的吧?”
“不是!但必要时,全是聋子。”
弗雷德利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她叫他死了这条心的做法,使他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知道已无法逃生,非死不可了。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巴黎马路上的夜景,就把这次乡下之行抛到九霄云外,仿佛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他把阿尔努夫人辱骂一顿,以此来振作自己,宽慰自己。
“一个傻婆娘,一个蠢女人,一个未开化的蛮婆子,再也别去想她了!”
回到家里,接到萝莎妮一封信,让他明天带她去看赛马。
他和萝莎妮在赛马场上,肩并肩坐在车里,显得异常亲昵。
“多好玩!”女元帅说,“我爱你,亲爱的!”
弗雷德利克无须再怀疑自己的幸福。这时,他突然看见,离他百步远,一位妇人从四轮马车上探出身来,朝这里望,很快又缩回去。这样的动作出现了无数次。他无法辨认出那个妇人的脸。一个疑窦涌上心来,他觉得像是阿尔努夫人。不久,那辆四轮马车又出现了,正是阿尔努夫人,她的脸显得异样苍白。弗雷德利克精神沮丧地倒在车的一角,望着那辆轻马车消失在天际,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可弥补的事,他失去了伟大的爱。虽然另一个女人就在身边,这种爱情既快活又伸手可得,然而他厌倦了,心里充满矛盾的冀望,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感到无比的抑郁,真想一死了之。
他应邀到西齐家赴宴。席间说起阿尔努先生,西齐说他是个骗子手。侮辱了阿尔努就等于侮辱了她,弗雷德利克为阿尔努辩白。
“我甚至于还承认他有一个绝好的玩意:他的女人。”西齐又说。
“你认识她吗?”弗雷德利克问。
“还用说!索菲·阿尔努,大家都知道!”
“闭嘴!你来往的决不是她那样的女人!”
“我庆幸自己没跟这种女人来往!”
弗雷德利克拿起碟子朝西齐的脸打过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得进行决斗了。
决斗的那天,弗雷德利克心里有点怕,但显得还镇静。西齐却脸色惨白,他的剑梢像皮鞭似地颤抖,头向后一仰,两手叉开,四脚朝天,晕过去了。弗雷德利克胜利了。
几天内,余索内办的《水手》报上报道了那次决斗。把西齐写得像一个绅士,决斗中扮演了一个漂亮角色。却隐晦地把弗雷德利克写得很逊色。这是余索内报复弗雷德利克没给他办报钱。一个画店的橱窗里又展出一幅萝莎妮酥胸裸臂、云鬟松散的大画像,下面落款说此画属于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这是画家佩勒林报复弗雷德利克没买他的画。弗雷德利克成了大家的笑柄。七月底,北方的股票又跌价了,弗雷德利克买的北方股票,一下子损失了六万法郎。收入减少了,他要么紧缩开支,要么找一个职业,要么娶一位阔太太。他有点烦闷,回家一趟,也许能排解忧愁。
莫罗太太又给儿子提起了罗克小姐的种种好处,她拥有的可观的财产,希望儿子与她成亲。罗克小祖四岁时,弗雷德利克曾和她一起玩耍过;上次回家时,罗克小姐十二岁,他们又在一起交谈、游玩,他临去巴黎时,罗克小姐搂住他,泪流满面,恋恋不舍。这次回家,见罗克小姐出落得像个妇人了。她见了弗雷德利克,手都哆嗦了。“你会爱上我的,你呀!”弗雷德利克心想。
罗克老头是一个仆人的儿子,靠着给唐布罗士先生放款,成了银行家的总管,发了大财。他希望把女儿嫁给弗雷德利克,因为他母亲莫罗太太出身贵族家庭,说不定弗雷德利克将来沿袭母姓,也成为贵族,当上众议员,能替他弄些特权。
弗雷德利克和罗克小姐形影不离。他们来到花园尽头的沙滩,坐在一起。她又拉他到一个大柴草棚子里去,弗雷德利克假装不懂,她气乎乎地走开,他赶上去,发誓说他一往深情地爱着她。
“真的吗?”她叫了起来,望着他,她那长有几颗雀斑的面庞笑逐颜开。
“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你愿意作我的丈夫吗?”
“不过……”他在寻找一句话,“还用说,……我是求之不得。”
一星期以后,弗雷德利克就被人们看成了罗克小姐的“未婚夫”。
戴洛立叶对弗雷德利克早已嫉妒、怨恨。趁弗雷德利克回家之机,何不也去找他的情妇阿尔努夫人?他立即赶到阿尔努家,对阿尔努夫人表露爱情。她纵声大笑,笑得那么尖酸刻薄,令人失望。戴洛立叶想报复阿尔努夫人和弗雷德利克,他当她提起弗雷德利克。
“他就要结婚了。”
“他!”阿尔努夫人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最迟过一个月就结婚,和罗克小姐,唐布罗士先生管家的女儿。他甚至老早就到诺让去了,是专程为这件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