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娘舅家,成森娘看着时云怀中带着眼泪熟睡着的小毛头,忍住怒火,低骂几句也就罢了。娘舅安排时云与婆婆睡下,小毛头则睡在成森娘腋下:小毛头生下来睡觉就跟着婆婆,“没得让她把我宝贝心肝冻着。”时云睡在成森娘脚头,谁知到了半夜,突然迷迷蒙蒙坐起来“呜呜呜”哭开了,惊得一屋人全醒,成森娘死蹬一脚,“撞鬼了,死叫死嚎的!”
倒是她的娘家嫂子冷静,“外甥媳妇莫不是撞了魇?”娘舅掌起灯来,时云倒又是迷迷糊糊睡下了。
说是中了魇,成森娘倒是不吭声了,不再理会,放头睡去。
第二日,成森爹就叫人带话来,村里大爷爷过世了,家里转不了,要成森娘回家相帮着打点杂物。成森娘就与娘家嫂子商量:看着阵势,戏开锣还没有两天,就遇到了土匪,估计这戏班子也没啥心情演了,不如干脆带着小毛头回去。娘家嫂子虚意挽留也一会,也就顺水推舟地打点东西送这祖孙三代回转去了。成森娘抱着小毛头,时云提着一个大布包跟着,后面则是娘舅挑着一大担子“接礼”。
这里凡是接生了孩子的妇人去“走月”的人家,等到这月婆子回转家去,一定要送上一大担子礼物,名曰“接礼”。等孩子家收了“接礼”,除却给孩子的布料与小衣小裤小鞋之类,其他的吃食则要整个村子每家每户送一份。所谓吃食,大要则是红蛋必不可少,每户人家少则需送一个,多则要两个。其余的,精细的人家,则会备下一些手做的麻花,糍粑什么的,粗糙点的,则就是一大挑子的爆米花、炒米片这样的泡货,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实际上花不了多少银子。
送到家,娘舅吃过晌午饭,就回转了,这边,成森娘开始计算一下数量,估量下一家大概要送多少。成森爹在大爷爷家帮着打点丧事,成森呢?“这个崽精力越来越不济了。”成森娘也曾对着成森爹抹着眼泪,这会儿望着正在床上咳着嗽的成森,“崽,你起来与你婆娘去送东西不?”
“我不去。”成森索性蒙上了被子。
“崽,你也是做爹的人啰,崽......”一阵猛咳打断了她继续说下去的话。成森娘看着自己手里的孩子,“小毛头娘,你送村东头,我带着小毛头送村西头。”时云点点头,抱着箩筐就往门外走,“送了就回来喂小毛头,不要又到外面去浪。”
“嗯......娘!”
成森娘找着绑带把小毛头绑在背上,也抱着箩筐出门了。
站在春生门前,时云有点犹疑,她知道这会儿春生是不在家的,但是,又忍不住去推一推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时云感觉自己一脚踩空,心猛地坠了下去,待要挣扎,却早被门后面的一只手连人带东西拉进房去,“心肝,宝贝,想死我了。”里面一叠连声地乱叫,时云的嘴马上被热烘烘地堵住了,动弹不得。
“今天看见你娘舅回去,晓得你回转了,我就向戏班告了个假。”“心肝,我没你活不成!”
“我婆......”时云终于挣扎着说。
“宝贝、心肝,想得我心尖尖疼”,湿湿的声音在耳边漂浮,“我快点成事。”
......
时云整整衣,抱着箩筐出了门,心兀自还在不争气地咚咚跳。
送罢东西,时云回到家,春生正要锁门出去,看着她,不由得偷偷地过去,膀子撞了时云一下,时云不由得心头火烧火燎般地疼起来。
成森娘前后脚也进了屋,小毛头在婆子背上张开两只干瘪的黑手指伸向时云,时云望望躺在床上没有人气的成森,再望望婆子背上缩小版的黑瘦干瘪的小脸,不由得扭过头去。
“去娘那里吃点奶奶,”成森娘解下小毛头,咯吱着小毛头咯咯笑。
“娘,小毛头又没哭,还不饿。”时云分辩着说。
“臭X婆,你留着奶给野男人吃不成,我孙子长得瘦,就要多吃几次。”
“娘,毛头咬我疼......”时云不由得要泪水涟涟了。
“每天一个蛋,每餐白米饭喂着你,”婆子不由得怒气冲冲,“全长到你这身桶子上去了,没奶,害我小毛头身子骨长这样。”
时云不得不接过小毛头,小毛头看着她裂开小嘴嘿嘿地笑,时云眼前不由得浮现成森爬在他身上那张扭曲的笑脸。
“你带着小毛头,我去大爷爷家打点些事情,晌午饭我从大爷爷那端过来。”成森娘吩咐着,“成森你与小毛头别出门,外头煞气重”,就跨出了门。
大爷爷过世第一天,孝子们披上麻布要守孝了。成森爹算是没有出五服的侄子,也得了一块麻披着,村里惯例,逢遇丧事,除儿女之外的孝子,乡亲们无分男女,只要是成年,都要上场帮忙,由德高望重者主持分配工作。灵生爹算起与成森爹一辈,也是侄儿辈,但灵生家是大户,有威望,就负担起主持的工作。壮劳力就负责去“开金厂”(即墓地,村人讳言“金厂”,也有寄希望于埋骨之处是宝地,能为后代带来好运。);再一部分负责打台子:一个台子等进场的和尚用,一个台子,则是“奈何桥”;再余下的男丁,则要负责购置准备猪鸡鸭等食材与外面联络通知亲戚等事。内里,妇人们则在已经进场的大厨的指挥下开始洗锅碗、洗蒜姜等什物。
孝子们烧过倒头纸,就开始提着水壶到附近的河中去“起水”了,这“起”来的水,是给还停在房中的遗体洗身子的。
“起水”最重要的角色是小儿子或者大孙子,俗话说,“穿红衣裤的人”,在整个丧事中,唯有这个人才有资格穿红色。大爷爷的大孙子不过两岁,穿上一身红衣裤,被他爹抱在手上,一群人,披着麻布,就开始出发了。
“起”了水,洗身子的事情则是由大爷爷的两个女儿负责,这个时候,和尚们也开始进场了,由一个大和尚领着几个徒弟进了灵堂,丧事仪式正式开始。和尚队伍里有一个人,倒是不一定有严格的要求,就是唱夜歌的。前些年,春生因为长得俊,嗓子好,往往被和尚队伍拉着去唱夜歌,也与各村妇人混了个脸熟,这些年,春生因为成了戏班子的主角,对这营生也慢慢没了热心。
和尚进场第三天,就要开始走“奈何桥”了。丁壮们早就搬来了大桌子,堂屋中最大的八仙桌放在最下,一层一层叠上去,和尚在前面唱着渡难的曲子,徒弟们则在“奈何桥”下吹着唢呐、拉着二胡。孝子在后跟着走过三轮,也就是替去世的先人除却了在阴间要经受的苦难。这边的唢呐正吹着,那边厢厨房却大闹起来,厨师与众妇人蜂拥而出,面带凄惶之色,厨师慌张地问,“大和尚在哪里!”大和尚正领着孝子们从“奈何桥”上下来。
“师傅,不好了,”厨师猛地拉住了大和尚,“快去厨房看看!”
原来厨师准备好了各样菜品,先将蒸菜上笼,半个时辰过去了,揭开盖子,透过热气腾腾的雾气往下一看,厨师不由得脑袋发麻:好好的几碗菜,竟然没有变色,手一摸上去,还是凉的。厨师也是老世故,妇人们也是经历过事情的,大家被这一嚇,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厨师立马将一把大砍刀砍在砧板上,然后与众妇人出门来找大和尚。
外面的闲人一听这样的事情,不由得既害怕,心头却忍不住有点新奇:毕竟,这样的事情,只是偶尔听人传言,发生在自己身边还是头一遭。
厨师与众人都知道:这是躺在棺材里面的人“不安分”了。
人一旦去世,其灵魂在阴间无所归属,往往失掉往日在人间的本性,变成到处游荡的煞气,如有人碰到这股煞气轻则患上重疾,重则伤及性命。煞气出来的一个最明显的征兆就是首先要跑到厨房揭开蒸笼相看一看,有经验的厨师,一见这种情形,首先就是要用刀口抹上自己的一点血,然后将刀架在砧板上,意为本人并非善类,恶鬼且请绕道。厨房里的妇人则各个心惊:这事大和尚法力能胜,自然是好,若和尚法力不胜,接下来在棺木中的尸体就要开始慢慢流出“尸水”,从此,煞气将要在整个村中寻找目标,和尚这一群体则是首要的攻击群体。
天慢慢黑下来,平时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孝子们守夜,村中好事者也要跟着陪伴,然后夜歌开始,灯火彻夜通明,大冬天的,必定要烧上几炉旺旺的柴火。这一天还未断黑,妇人们就偷偷地扯着男人的衣袖,暗示着要早点回去。
大和尚早带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在灵前开始作法,大和尚手舞灵幡,口中念念有词,后面徒弟们则佩着剑作护卫之势,紧张地跟着。
有胆子大的,也陪着孝子们留了下来想一见究竟,只见大和尚时而大呵斥,时而低声喃喃自语,黄豆大的汗珠汩汩地从他的脸上留了下来,“大和尚也不中用了!”外人不由得在心里有点嘀咕,作势就要离开。突然大和尚大喝一声,纵身一跃立在了棺木之上,“东南西北煞气,归于一元,众孝子孝女,速来跪拜。”有见识的人知道,这是和尚法力的最后一招“封棺”:以法力禁闭死者的灵魂于棺木之内,同时也以其后辈的磕求以图唤醒其残存的人性。孝子群里,突然就有了嘤嘤的哭声:“封棺”则意味着此人的灵魂再也不可能在人间出现,平常先辈去世七日之后的回煞,也就是回来最后一次见儿女的机会也没有了,不但这样,以后即便晚辈请仙娘下神去寻也是不被允许的。
“好了。”和尚跳了下来。众人犹自不信,有人立马跑到厨房询问厨师,厨师小心地说,“好了,蒸笼上气了,快熟了。”消息马上传到灵堂,大家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可是,村东头的成森家却又大闹起来,成森娘跌跌撞撞地跑到灵前,一把抓住了大和尚,“师傅,救我家成森爹!”和尚倒是冷静,刚才斗法“封棺”的时候,就掐算到有人已经被撞上了煞气,“你先过去,我等等就来。”众人再吃这一吓,不由得一个激灵又往成森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