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明瞧见张世杰皮黄骨瘦,双目无神,想起他平日里八面威风,器宇轩昂,悲由心来,急趋至张世杰床前。
张世杰抓住张正明的手,道:“正明,你可曾恨过为父吗?”
张世杰出生武将世家,从小尚武,然而张正明受到其母影响,偏爱儒道,不喜武力。张世杰因而对他不满,常常讥他为无用书生。而张正明恪守孝道,从不辩驳,暗自忍受。
张正明踟蹰半晌,摇头道:“我从未恨过父亲。圣人教过,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张世杰苦笑道:“正明,你不用骗为父了!你知道为父为何不喜欢你读圣贤书吗?”
“父亲乃习武之人,不喜欢文绉绉的东西!”
张世杰摇头道:“不是。为父是担心你会变得迂腐。你刚才说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若是为父乐在打你,你是否也会乐其心,不违其志呢?”
“孩儿不知!”
“你呀,迂腐啊!其实为父每次不讲理的讥笑你,就是想让你顶撞我,让你有点儿男儿血性,不再如此迂腐!这世上父母的言行不是每次都占理,只要是没理,便可反驳。”张世杰凝视着张正明的双目。
张正明不敢与其目光相交,立时目投他处,低声道:“孩儿记住父亲的话!”
张世杰又道:“正明,为父还有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
“父亲,您说!”
“答应我,终生不能仕蒙!”张世杰正色道。
“父亲,这……!”张正明困惑道。元朝刚刚打败宋朝,实现一统,天下不久必归大治。此时正是出仕的好时机,定能施展胸中才华。如果终生不能仕蒙,则需要等待蒙古灭国才能出仕。历代天下一统的王朝中最短是秦朝,只有十三年,其次是隋朝,有三十七年。其余统一王朝便是数百年历史。若元朝只有秦朝寿命,张正明此生尚有出仕机会,若是隋朝寿命,张正明纵有出仕机会,恐怕也是时日无多,难展胸中抱负。
“正明,我知道你觉得为父是在无理取闹。但为父希望你答应。因为为父再不能无理取闹了!”张世杰哀道。
张正明于心不忍,含泪点头答应此事。
张世杰喜道:“正明,牢记为父跟你说的话。你现在让你娘进来。为父有话想对你娘说说!”
张正明拜别张世杰后,请李宛进舱。李宛走到张世杰的床前,握住张世杰的双手,道:“老爷!你现在感觉如何,好点吗?”
“有劳夫人挂怀!这么多年来,夫人为了照顾这个家,操心劳力。最近三年,我为国事奔波,还未曾像今日这样,仔细看过夫人!”张世杰缓缓抬起手,抚摸李宛的脸颊。
“老爷!”李宛低头啜泣。
“夫人,你也老了!”张世杰轻抚着李宛的白鬓。
“都快花甲之年,怎能不老!”
“对,咱们都快到花甲之年。夫人,你老了,也该歇歇,享享福,不要再四处流离了。等我走后,你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生活。”
李宛已经泣不成声,便嗯了一声。
“夫人,我对不起你!我本应该早点给你这样的生活,因为我知道你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喜欢打打杀杀,因此教正明程朱理学,治国之道。夫人,问句心里话,你觉得我忠于大宋,以举国之力抗击蒙古,好吗?”
“老爷尽王事,乃是尽人臣之责。只是大宋早已是齐梁世界,非老爷所能挽救。老爷寻问此事,莫非是心生悔意?”李宛疑道。
张世杰摇摇头,道:“今生无悔。我为赵氏,至今为止,立一君,崩一君,又立一君,今却又亡了。现沦落至此,是天意啊!”
“老爷,莫说这些!这些已经过去了!”
张世杰点头道:“不聊这些了!夫人,你把通儿叫进来吧!”
李宛轻轻的离开,将张文通带进舱中。李宛轻声对张文通,道:“通儿,你去爷爷那儿。爷爷有话要跟你说!”
张文通慢慢挪到张世杰身旁,张世杰道:“夫人,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单独跟通儿聊聊!”李宛说一声好,便退下。
张世杰柔声道:“通儿,你坐下!”
张文通坐在张世杰的床边。张世杰抚摸张文通的脑袋,轻声道:“通儿,你今年有十岁了吧!”
“嗯,孙儿今年十岁啦!”张文通频点头。
“爷爷十岁那年,爷爷的爹,也就是你的曾祖就去世了。爷爷是从那年起被我的伯父收养,他教我兵法、武功。后来,爷爷靠你伯曾祖教的那些本事,当上了上将军,统帅三军。你是不是很想成为统帅三军的上将军?”
“想!”
“可惜爷爷马上和你爹一样要离开你,不能把自己的本事倾囊传授。但爷爷要嘱咐你四件事。你若能办妥这四件事。日后你定能成为统帅三军的上将军!”张世杰的双眼露出一丝希望之光。
“爷爷,是哪四件事?”张文通有点儿兴奋地道。
“第一件事,爷爷想让你跟你的师父,也就是我的义弟长生子学艺。你师父深通兵法百家,且武艺高强。你若能跟他学艺十载,你的本事必能远胜于你爹和我。”
张世杰当年杀死蒙古人,南逃途中结识江湖侠客长生子,二人义结金兰。后来,二人分离数十年,未曾见面。咸淳十年,张世杰在临安偶遇长生子,并邀请他至家中做客。长生子恰逢张文通,见他甚是伶俐,便收他为徒,并送他一块儿玉佩。张文通自此一直佩戴,未曾摘离。长生子生性逍遥,在张家呆了数日就离去,但见张文通年幼,不便离开家人,因而没有带走张文通,就允诺在张文通十岁时,会再来张家,带他上山学艺。待张文通学艺有成,送他回家。
“可是师父生性逍遥,行踪飘忽不定。自从五岁那年,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张文通道。
“你师父是个重诺之人,他既然承诺在你十岁这年接你上山,今年便会来寻你。他本事通天,必然能找到你。若是今年之内,他未能寻到你,你可去缥缈峰寻他。”
“那缥缈峰在何处?”
“我听他说在兴庆、凉州一带,至于详细地方,我也不知!”
“孙儿知晓,虽然兴庆、凉州距此有数千里之遥,但我与师父若有缘,必能寻到他!”
“很好。还有你要切记,跟你师父学艺时,无论千难万难,也要好生学艺,不可有丝毫怠惰散漫之心!只有你学艺有成,才能完成后面三件事!”
“孙儿记住了!”
“第二件事,找到当年害你父母双亡的奸贼!”
“爷爷,我爹妈不是战死沙场嘛?”
“不错,你爹妈确实是战死沙场。不过,当年福州城破,乃是有人通敌叛国,暗中打开福州城门,致使你爹妈惨死。”
“那爷爷知道那个奸贼是谁吗?”
“我多方打听,只知那奸贼名叫汪见深,乃是你爹手下一个参将。这么多年来,我苦于被蒙古人追打,不能寻到这个害子仇人,替你爹报仇。你当谨记此事!”
“孙儿明白!孙儿一定找到这个害父仇人,替爹报仇!”张文通握紧拳头。
“还有第三件事,你仔细听着,找回圣上,匡复大宋。”
“爷爷上次去崖山,没有找回圣上。我听随去的小卒说圣上已经跳海自杀了!难道圣上没有死?”
“圣上可能没有死!”
“圣上如果没死,可天下这么大,我该去何处寻他?”
“我也不知去何处。但你记住圣上的胸口上有日字形胎记。这个胎记当世只有两人有,一个是德祐帝,另一个便是圣上!”
“若是孙儿没能寻回圣上,或是圣上已经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你去大都寻回德祐帝或者再找太祖遗孙,奉他为主。总之,一定要复我大宋江山。”
“孩儿记住了。”
“这第四件事……”张世杰咳了几声,连吸几口大气,续道:“你能帮爷爷拿下枕头底玉簪吗?”
张文通扶起张世杰,伸手从枕头底取出玉簪,再将张世杰放下。张世杰指着玉簪道:“你要妥善保管这根玉簪。这里面藏着一张藏宝图。日后若是方便,便取出其中宝藏,作为大宋复国之资”
“嗯!”张文通又点头道。
“你若是完成第一件事则说明你大勇,若是完成第二件事则说明你大孝,若完成第三件事则说明你大忠,若完成第四件事则说明你大智。这世上只有大忠大孝大智大勇之人才能成为统帅三军的上将军。你明白嘛?”
“孙儿明白!不过,孙儿还有一事不明,爷爷让孙儿学艺、报害父之仇,孙儿能理解。可是爷爷为何让孙儿找圣上,还有保管玉簪,而不让杨将军、奶奶或者二叔来呢?”
“得安多勇少谋,为人浮躁,难托大事。你奶奶生性只求安稳,且又是老妇,她无心挂念此事。你二叔为人至孝,事事以你奶奶为则,我若交托于他,他必告知你奶奶,那便万事蹉跎!通儿,虽然你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你和你爹一样,为人沉稳。且如今蒙古势大,忽必烈又施仁政,天下一时难以大乱。但蒙古人生性残暴,我料想不出三十年,天下必乱。那时你正值春秋鼎盛,又素好孙吴之事,若能寻回圣上,必能匡复大宋,成就一番大业!”
“爷爷,那这几件事,我是不是不能告诉别人,包括奶奶和二叔?”
“通儿聪慧,一点就通!不错,这几件事,谁都不能告诉,尤其是你奶奶和你二叔!”
张世杰本欲再嘱托些什么。杨得安突然冲进船舱,喊道:“上将军,不好了,飓风来了。速请上将军登岸休息。”
张世杰无力道:“我大限将至,登岸又有何用。你还是带着我孙儿走吧!”
张文通哭道:“孙儿不愿离开爷爷!”
张世杰道:“快离开!你要记住爷爷说的话,不要忘了!”
张文通紧紧抓住张世杰的手,不愿松开。
张世杰见张文通不愿离去,撕心竭力道:“得安快带他走,若是不走,军法处置!”
“末将遵命!”杨得安无奈地抱起张文通,离开船舱。张世杰目送着张文通和杨得安离去,双目紧闭,等待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