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雨几乎将扬州变成了一个水城,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童茉香和曾琳琳躲在亭子里看一眼扬州城门的方向,算算时间,冒雨赶路的话只怕天黑前到不了城里。
“我们现在附近找一处歇一晚,明天等雨停了再赶路吧。”
她们又一次投进雨里,凭着隐约的记忆看到荒郊里的那处客栈,因为下雨似乎也没有人来迎,门外的风灯也已经被打灭了,只有窗户透出屋里的光亮。
她们匆匆推门进去,油灯正在此时爆了一个响亮的火花,随即继续影影绰绰的跳跃着。
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一切都在这里被染上一层油灯火烛的昏黄,安然静谧得仿佛连外面滂沱的雨声也听不到。
童茉香在这一时间已扫过客栈里的人,客人只有两桌,其中一桌人穿着相似的衣衫头也不抬,对这夜色里突然进门的两个姑娘视若无睹镇定的过分。
而另一桌,童茉香顿了顿,那桌只有两个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但见那男子银衫如月,长发如漆,眉眼淡扫间明明清冷得仿佛不可一世,却又勾着人的三魂七魄般让人想看,又不敢亵渎。
童茉香慌忙移开视线,去看身旁曾琳琳怎么样了,却见她也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瞧呢。
曾琳琳到底年轻,想也未曾多想,看呆了便呆着,童茉香却顿觉她们是姐妹二人着实有些失礼。
她轻轻碰一碰曾琳琳示意,便歉意的向那男子瞧去,所幸,那人只是勾唇含笑,对上她的视线也只是略一颔首,便自斟了酒安然浅酌。而他身边的女子也似乎没有显出不悦,淡然浅笑着,透着一股宁静。
童茉香略窘,也忙颔首一笑。方才第一眼时,竟然完全没有注意这个女子——在这样一个银衫如月的男子身边,也许什么样的女子都会黯然失色。然而在细看之下那淡然眉目却是一瞥惊鸿,秀致五官有着和煦的宁静。
许是那一身浅红衣衫在火光昏黄下带出了暖暖的橘色,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是和暖舒心的。
真好。
这样一个女子,让人觉得真好。
小二似乎这时才姗姗来迟的从后面出来,慌忙招呼道:“哎两位姑娘这一身都湿了,快擦擦免得着凉——”
两人接过小二递来的汗巾,这才摘了斗篷,露出里面一色的浅红轻罗,金钏璎珞,这扬州附近百里哪儿有人会不熟悉,只一眼便知她们的身份。
那一桌一直不声不响的客人似乎抬起眼往她们这里瞄了几眼,便很快又低下头去吃饭喝酒。满桌一群老爷们却无半点声响,看着有些瘆人。
童茉香不想生事,只拉了曾琳琳随便找个桌子坐下,点了饭菜赶紧吃完回房就是了。
小二端着饭菜上来,匆忙得跟被狗撵似的,放下碗盘碰得一阵叮咣。
童茉香抬眼瞧他一眼,小二显出几分慌乱道:“天冷,小的手抖,姑娘莫怪。”说完赶紧布置好碗筷便忙退下去,屋里顿时便只剩下这三桌,一时静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哪儿有小二不看着店的啊……。”似乎连曾琳琳也察觉到点什么不对劲,嘟哝一句。
这一句把童茉香的心提了起来,这荒郊野外,客人少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小二的确也许也没那么多规矩,请客人自便也没什么可责怪。可是这里为何这么静?静得只剩下火烛燃烧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这么一间荒郊野外的偏僻小店,各个都是武林高手可真是难得。
但这不是让她觉得最可怕的,真正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雨声呢?
此时此刻才注意到,只是一间小小简陋的客栈,隔着一道木门,为什么听不到雨声?
这一间平凡的小客栈,顿时就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可是外面那么大的雨,眼见夜就要深了她们若离开了能到哪里去——
童茉香突然起身一拉曾琳琳,“别吃了,我们回房间。”
被童茉香一说,曾琳琳立刻放下碗筷,可是她们还没离开座位,店后的小二突然惨叫一声,被人推出帘子,捂着血淋淋的一侧耳朵,似乎已经被人削了去,往后爬着求饶道:“大爷小的真的什么都没说,小的真的不知道这姑娘怎么知道的——”
童茉香一见此景惊诧的同时心里也明白个七八,顿时将曾琳琳护在身后,抽出双剑,“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盯上我们!?”
如此训练有素的高手可不会是什么临时起意的莽匪,而什么人这等非凡还盯上她们两个小女子——在二楼上响起了脚步声之前,她们就已经可以想到了。
那一袭金丝华服在二楼凭栏一笑,“姑娘果然好警觉性,不愧七秀侠女之称。只是不知我的人哪里没有做好,让姑娘看出了端倪?”
童茉香将曾琳琳整个人都挡在身后,几乎从牙缝里挤出那一声:“小、侯、爷。”
她勉强忍下后面的话——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可是既然在这里看到了小侯爷,她们心里已经知道恐怕今天没那么容易脱身。
“想不到在这种偏僻地方都能遇到小侯爷,未免‘用心良苦’——”
小侯爷却是一身宝蓝映着火烛宛若流光,金丝耀耀一身华贵却只穿出轻浮,大言不惭道:“这叫缘分,是我和琳琳姑娘有缘分,注定要遇在一起,走到哪里都不会分开——”
躲在童茉香身后的曾琳琳脸色都有些发白,她一向乖驯绵软性子简单,一直生活在秀坊之中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只怪生得玲珑剔透,被这京里来的小侯爷一眼看中,从此便没了宁日。
无奈这京里来的小侯爷背景太深,便是秀坊也不能轻易拿他如何。她本该待在秀坊里深居简出免得再惹事上身,可忽然听闻自己在扬州城外做小工的弟弟遇上劫匪受了伤,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相依为命,自己身为女子被秀坊收容,弟弟却只能在外做小工,如何能不去探望。
虽然师姐童茉香陪她上路护她一路周全,却还是中了小侯爷的招。如今在这偏僻之地,小侯爷带了这么多人有备而来,就只等着她们上门而已。
“小侯爷身份尊贵,还请自重!”
“呵呵……侯爷我的确身份尊贵,所以哪儿有想要的东西却得不到的道理?我以礼相待几次去七秀登门请见,琳琳姑娘却避而不见甚至拒之门外——今夜,却不知琳琳姑娘还打算不顾你师姐的安危也要躲在她身后拒人千里么?”
——登门请见?童茉香暗暗啐他的厚颜无耻,扬州谁不知道自从小侯爷来到此地几次在七秀无礼闹事,就连扬州知府也忌惮他的身份视而不见。
可是他方才的话已是分分明明的警告——若曾琳琳再不主动上前,他可就要动手了。
只有一个童茉香,她要螳臂当车,一个人跟这么多高手相抗么?
“放聪明点吧,真动起手来伤了两位姑娘可就不好了。这里荒郊野外雨夜黑天,两位便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这世上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话音落,却有一声轻笑宛如水面轻漪,一瞬散开,便浅浅而去。
小侯爷的脸色一冷——谁在笑?
童茉香也诧异的看着那银衫如月的男子,小侯爷既然在这里设计了她们,必然只带他自己的人并且应当会清场的。便是那小二,事后只怕也没活路了。那这银衫男子和他的女伴又怎会不是小侯爷的人,若是他的人,怎会对小侯爷如此无礼?
然而那男子对众多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依然悠哉的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酒杯,火光下映得长指如玉,比手中酒杯更温润细致。
小侯爷循着笑声看到楼下坐着的二人,被这般无礼冲撞顿时惊怒,“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让你们清场吗!?”
一众高手顿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几时在这里的?为何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坐在那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清走他们?
银衫只是细目淡淡一瞥,斜上二楼的那道惊怒的身影迎上他的目光——小侯爷顿时呼吸一窒,只觉心口跳漏一拍,竟有一瞬心慌。
他说不清那是惊艳还是惊惧,一时只觉便是京里也未曾见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人,只是一眼淡扫就让他仿佛被慑住一般动弹不得。
心如擂鼓,却手指冰凉,仿佛一种极喜与极惧交织,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
那美人放下支在下巴上的手,拈着酒杯专心看里面的酒纹,悠悠的声音响起,“小侯爷觉得,七秀坊的姑娘可美?”
小侯爷一愣,一时什么也应不出口,下一刻才怒觉他凭什么对自己发问?然而不等他发怒下一个问题已至——
“小侯爷又认为为什么一个只有女性的门派,却从来没有人敢动什么歪主意?”
小侯爷只想破口大骂这种事跟他有什么关系?然而童茉香和曾琳琳却不自觉的想到——七秀本是六大门派之一自然无人不敬,即便后来因为种种打击而势不如前,却有前任掌门七秀公子一力撑起大局,让七秀从不让人胆敢小觑。
他的艳冠江湖一舞惊天下和江湖无双的冰心剑法是七秀的一个传奇,即便他卸任之后离开了七秀下落不明,却有很多人都在说他依然还关注保护着七秀。那或许只是一种传说,但的确在很多次七秀遭遇到困难时,都莫名化险为夷,仿佛有人在默默相助。所以七秀弟子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只是掌门从不允许有人提及,仿佛一个禁忌。
曾琳琳不禁偷偷扯了扯童茉香的衣角——该不会,该不会眼前的人是——面对她那满目的惊喜,童茉香却果断的摇摇头,别做梦了,不可能的。
曾琳琳眼里的光彩也一瞬消失,自己真是对传说中的七秀公子太过崇拜,一直期望一见期待得过了头。即便能够有这等风采的人世间无双,眼前这个人,也绝无可能会是七秀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