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昭不知自己醒着,还是在做梦。
眼前反反复复挥不去尽是往日一幕幕噩梦翻涌,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
耳边听到自己血脉汩动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心跳在耳鼓里回荡,银铃般细细的笑声穿透而来,在脑中游走。
“乖~好好睡,何必抵抗?就这样舒舒服服的做个梦,梦醒了,也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女子的声音带着独特的婉转悠扬,蛊惑一般盘旋在耳边。
苏小昭还在下意识中抵抗着这个声音,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抵抗,她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记得,铁钩没入皮肉,他咬牙侧了脸,冷汗顺着优美的脖颈滑落,那么美,那么残酷……
蜘蛛丝一层一层缠在她身上,几乎将她一半身体都缠绕包裹着,她却毫无知觉,眼前的幻觉依然在浮现……
——她是个骗子。骗了七秀,骗了杜迭姬,骗了莲漪。
她早该知道他会面对什么却还是带他来,只要能毁去朱颜阁她什么都会做,她与朱颜阁里的人并无区别——几时,才是她的报应?
回廊悠长,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的锁骨与双手双脚都被套了铁链,一举一动都缓慢却从容,好似锁链不存在一般——明明,锁链一动,便是牵皮扯肉的痛。
他的苍白映衬着绯红的舞衣,只有锁骨上的链子尤其醒目,三千繁华一瞬褪尽,红莲成烬,美到让人绝望。
他从容执扇,不露半分弱态。扇起随风,桃花纷落,却带着铁索铮铮的声响,好像很美,又好像很残酷。
她好想捂住自己的双眼她什么也不想看,可是那些画面依然在她眼里在她脑中,一次一次像一把钝锯慢慢割着,要将她割到血肉淋漓。
她很痛,可是她喊不出来,耳边的声音却依然吐气如兰轻响在耳边——“你看,你心里有这么多伤,何必还执着在红尘苦海里,只要放弃,就不再痛了……。”
她的心被撕开,再也不能看下去,只要能停止眼前的一切只要不再痛她什么都甘愿,哪怕顺从耳边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的下沉,长而缓慢,心却渐渐没有了知觉,只在下落的过程中看到走马灯似的画面,最终定格在杜迭姬瞪圆一双美目惊诧转头,她身后苏小昭一把短刃从她背后直插向心口。
——对了,杜迭姬已经死了,再也不存在世上任何地方。世上也再没有朱颜阁,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只剩满手的罪孽,再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
她依然下沉着,那些画面却缓缓上浮,离她越来越远……
“咯咯咯……这就对了。来吧,抛开所有的一切,在我的天蛛梦境里重生。”
苗丝丝满意的看着苏小昭最终不再抵抗,沉睡在她的“茧”中。在这个天蛛丝茧里,她会做一个最美好的梦,将她人生里所有的阴暗都剔除,将剩下的一切重新组合,在一个没有伤害,没有悲伤的人生里重生。
她的心会变得简单,放下所有戒备甘心沉沦在这个梦里。在她的梦境人生结束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也就接受了“死亡”这个设定跟着一起永眠,剩下的躯壳便从此属于她。
是要做成个听话的偶人,还是就这么当做收藏摆着好看,要怎样都随她喜欢。
天一教那些毫无技术含量,没有心智的尸人和毒人算什么,她做的人偶才是最完美的。
只要愿意,甚至可以一遍一遍重洗她的人生,在潜移默化间随自己的喜好改变她的性格,将自己编织进她的梦里成为她忠心不二效忠的主人。
只是无论之后要怎么做,唯有第一个梦却只能让本人自己来编织。
唯有她自己编织的梦,才能让她甘心沉沦,放弃一切。
莲九笙已经走进塔中,看到被裹在茧中吊在半空的苏小昭,只剩半张脸和手臂些许露在外面,苗丝丝就伏在连结着她的那些蛛丝上对他笑。却不知笑的,是高兴他来自投罗网,还是这些有情人的傻。
“看来你们两个的感情倒是很深喽?那不如,你们两个一起来吧,看看你们两个有情人在另一段人生里,还有没有缘分走在一起——”
她一扬虫笛,数只丈许高的蜘蛛早已经伏在那里,铺天盖地的蛛丝喷向莲九笙,一瞬间便将他裹了起来——
“咯咯咯……呐,你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了,应该就没有其他心愿,可以沉沦的更快喽?可要记得感激我,让你们在同一个梦里走向尽头,永远永远守在一起——
西子湖畔西子情,楼外楼中雨霖铃;画廊秀舫霓裳舞,小桥流水叶娉婷。
——扬州瘦西湖畔七秀坊,樱红柳绿,碧瓦飞甍。
水云坊的舞乐丝竹声里,舞扇如画,红衣翩翩如火,七秀剑舞名震江湖,多少人千里慕名而来只为一观,感叹着实不虚此行。
苏小昭整个人几乎挂在二十四桥的栏杆上,懒洋洋看着远处赏心悦目的歌舞,樱红柳绿遍地花,哪一个都是窈窕淑女,只除了她。
“——苏小缺!”
一把樱红舞扇打在她头上,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苏小昭捂着脑袋回头,看到颜如烟叉腰站在桥头,“又偷懒!?我说水云坊里找不见你人影,快跟我回去练舞!”
她这回干脆往下一蹲抱在栏杆上,一副打死不走的样子装可怜,“师姐你就放过我吧——今天那边好多人,我去了也是丢脸……。”
颜如烟几步走过来,拿了剩下的一把扇子在她头上敲敲敲——“还敢说?会丢脸还不是你整天不是发呆就是偷懒??臭丫头,给我回去练!怕人看怎么能跳好!”
苏小昭被拉着就往水云坊走去,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今天大师兄会不会来啊……?”
颜如烟睨她一眼,一脸就知道你那点心思的表情,“今天人那么多,大师兄的舞没那么廉价人人都看得,他不会来水云坊的。”
苏小昭总算松了一口气,丢脸什么的,丢也丢惯了,只要不丢给大师兄就好了——
一踏进水云坊,观台上的宾客都忍不住善意的笑起来,“小缺姑娘来了——”
“小缺姑娘今天可以跳完一曲了吧?”
“喂喂不能太苛刻啊,今天的话允许错个三个拍子怎么样?”
台上师姐们嗤嗤的笑,立刻让开了台子给苏小昭,这种特殊的待遇真给它蛋蛋忧伤——
苏小昭小小的汗颜了一下,随即就豁出去了,朝观楼上伸了细葱似的两指——“两个。今天一定要错在两个拍子之内!”
“哈哈哈哈——小缺姑娘就是爽快,可要努力啊——”
“有没有人要下个注?看看小缺丫头做不做得到?”
颜如烟头一抬就冲观楼上说话的人喊道:“赌局开到我们七秀坊来了?可别怪我把诸位都轰出去!”
“颜女侠别生气别生气,这不给小缺丫头找点彩头么,不然如果小缺丫头做到了,大家一起出银子,拿去请姑娘们喝茶——”
“——这还差不多!”
说笑的都是扬州附近的熟面孔,也有不常来的,便有几分不解,问旁人:“那小缺姑娘是谁啊?”
“她——她是七秀坊的活宝!”
“哈哈哈哈——”
“——怎么她的舞跳的很好吗?”
“噗——好不好的,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七秀弟子才艺双绝闻名江湖,也总有例外的时候。
乐声一起,满台七秀弟子便让了个干净,只留给苏小昭一人。除了那一舞绝响的七秀公子,只怕本代七秀弟子中可只有她一人有这个“殊荣”。
舞扇翩翩,不是绝色也见聘婷,如小荷新角翩跹舞,涟漪摇曳独立水中,别有清新。
这一曲,苏小昭练了足有三月,眼见得圆满在望,她的动作却隐约间越来越慢,险险的便要错过一个拍子,却又勉强吊着尾。不懂的尚能摇头晃脑的欣赏着,懂行的却已集中了注意力开始提心吊胆——
一时间无人鼓掌叫好更无人闲聊,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紧紧的盯着,大气不敢喘一口。
苏小昭开始眼神乱飘,用力去想后面的舞步却忽略了当前,一个恍惚终是慢了一拍,余光扫见颜如烟扶额摇头,就更是绞尽脑汁也一片空白。
——跳舞又不是考科举,有人去拿脑袋跳的么?
一个拍子乱,便全全乱,最后乱成一团。颜如烟便觉自己一番心血全浇在了烂泥上,怎么扶也是无望。
观楼上的熟客人人一脸果然如此,索性已经乱了,不过是坚持跳到最后罢了,再无悬念。气氛一松,便又开始说笑起来。
“小缺丫头可是连个让我们请喝茶的机会也不给啊哈哈——”
“这也不错了,上回来的时候可是连半曲也没跳完呐。”
看七秀弟子跳舞是欣赏,看苏小缺跳舞便是乐趣,回回有进步便回回有惊喜,可回回都差错便回回不出所料——看她练舞,那是格外的有种看着一个孩子在成长的成就感。
莲漪今日本没打算去水云坊,路过时却听得喧笑一片,市井杂院似的哪儿还有风雅可言,不禁就有几分奇怪,问走在身边的花岁:“水云坊那里怎么回事?”
这情形花岁见得多了,不用看都知道,“哦~一定是苏小缺在跳舞啦,她一跳,一准儿热闹。”
——虽然他们的确是在同一个七秀坊……但许是弟子太多,莲漪想了一下却不确定,“就是那个据说跳的不怎么样的苏小缺?”
花岁很想基于同门情谊替她美言一下,可是想来想去……“是跳的不怎么样。”
——跳的不怎么样场面还能这么热闹?
他莲漪可谓天之骄子,身为七秀坊唯一的一个男弟子,又顶着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艳冠江湖舞绝天下,什么场面都见得多了,却不知在七秀跳个舞还能喧闹成这样的?
“去看看。”他柳眉微挑细目弯弯,转身衣袂当风飞扬如火,如十里红莲漫漫无际,摇曳成孽。
他倒要去看看这个苏小缺,七秀这么大弟子这么多,他是众人仰慕的大师兄自不可能每一个都见过都记得。不过现在他倒想看看,如果真跳的那么烂,那她是如何哗众取宠。
水云坊的台子上,那个女孩还在一边用力去想下面的动作,一边慌忙跟上自己耽误的拍子,不是自己预想中的哗众取宠,是真的笨到无药可救……
他不动声色的站在外面看,直到再也看不下去——他大七秀坊的脸都要给丢光了。
莲漪大步迈进水云坊,风姿卓卓舞衣绯红璎珞叮当,如夏日红莲摇曳灼灼如火,水云坊一瞬安静宾客无一人敢喧哗,只有七秀弟子们透着窃窃的惊喜,“莲师兄——”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微妙,那种仰慕,喜悦,隐隐雀跃让人感觉七秀弟子们所在之处连风也变得粉红香暖。
可惜莲漪的步伐丝毫不为这粉红粉香风所停留,他在众弟子目光中大步走向舞台。
苏小昭早已经停了,不止是舞步,快连呼吸也停了,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连条地缝也没有能给她钻的——啊啊啊她不要被大师兄看到那蹩脚的舞!
——所以莲漪对她毫无印象是有原因的,自知蹩脚,她怎么敢给莲漪看到?
看到莲漪衣袂随风快步走来,轻轻一跃便上了舞台站在她跟前上下打量,苏小昭脑筋顿时就卡住不动,思维停留在最后一个念头——
这下终于丢脸丢给大师兄了,她可以去死一死了。
瞧着她整个傻住的模样莲漪鼻子里一声轻笑,“你叫苏小缺?”
“我,我叫,苏小……昭。”
“别管叫什么了,以后跟着我练舞——”他在四周弟子一片惊诧艳羡里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练不好,不、许、出、来、见、人。”
苏小昭的大脑还停摆着,没有消化掉他说话的意思,眼中只剩莲漪红唇一勾勾心夺魄,人已经给莲漪拎起来丢给台下的花岁,随即自己一跃已到水云坊入口之处,头也不回向外边走边道:“做好心理准备,从今往后可没那么轻松。”
——为了他大七秀坊的脸面,她就是块木头,他也啃了!
那一年,她只是个最普通的七秀弟子,小有姿色却带了一点散漫愚钝,和大家一样简单无虑,和大家一样爱着七秀仰慕着大师兄,唯一的烦恼只是旁人半月能跳好的舞她却要跳上三个月。
那一年,他七秀掌门的大弟子,虽是七秀鲜有的男弟子,却受掌门器重有众弟子爱戴,傲骨天成意气风发,惊艳于天下。
这里没有人背叛七秀,没有人建立朱颜阁,无盐岛也还是那个偶尔闹闹小水贼的平静的无盐岛,没有惊动江湖的那一场大火。
——只是,她也不是他的女孩。
那个他亲手抱回七秀,十年里当做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