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莲孽如骨,江湖中这句话说的真是不错,都不知上天怎么就造出公子这般的人物。”
苏小昭怔怔听颜如烟说着,视线同其他人一样移不开,但是即使再多的目光中,莲漪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每一次,每一次,都可以毫不费力的找到她的视线——目光一瞬交错,他片刻怔然,因为,苏小昭的目光没有变。
整个暮色鲜活起来,红衣猎猎黑发飞扬,他在残阳逆光中弯起琉璃黑瞳对她微笑——她的心,没有变。
他不需要更多,他只知道一点——苏小昭没有爱上那个少年。
因为她的眼里,没有别人。
看着颜如烟安排她替他整理帐篷,他虽知道自己该回避,但就算是失而复得的些许得意忘形,他站在门口,看她略嫌单薄的身影忙碌。他们很少可以距离这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伸出手。
至少此刻,她还是属于他的女孩,却是不能他碰触的女孩。咫尺也可以是天涯。
“怎么是你来替我整理么。”
“公子……不中意么?”
“我怎会不中意,只是以为你该会多出去走走罢了。”——例如,和那个姓莫的少年?
他在苏小昭脸上看见一瞬间的局促,那难以被辨别的慌乱,却让他的心安了下来。
因为她在乎。
他心中已完全消失了对莫小铩的介怀,那个孩子不会是他的威胁。
他该高兴吗?
继续把她放在眼前,不正视,不回应,只期望她和大多七秀弟子一样终身不嫁留在秀坊——这样,他就高兴了吗。他的笑容淡去了温度,重又冰凉黏腻像粘在脸上的一层壳子。
“——这里已经整理好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去吧。”
一切在一瞬间便又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过,因为他只是个壳子——为了保护七秀而存在,不能去爱不能被爱的人偶。
十里红莲孽如骨:碰触你,是个禁忌。
十六岁火烧无盐,接掌七秀,正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那时的莲漪有多肆意耀眼,江湖就有多少流言蜚语。
他学会收敛学会虚伪,开始懂得如何不见血刃,将冲突减到最小来让他人收起口舌。
然而越是将七秀公子塑造得完美无缺越是感到重重枷锁,年少时的他,没有自制到可以完全放弃自我。
所以开始锦衣夜游,在一身迥然不同的银衫与银狐面具下,卸去了有关七秀公子的一切,没有顾忌没有束缚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越是高调越没有人会把他和七秀公子联系在一起。
即使年纪愈长明白这样的危险与隐患,却已经戒不掉。他需要一个地方来安放真正的自己,只能越发谨慎,哪怕因此而放弃更多东西。
他在很远的地方看着那个有着灼灼目光的少年肆无忌惮靠近小昭,带她坐在树上谈笑赏月,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却看得到他眼中放出的光彩。
却快要忘记自己最后一次可以无所顾忌的碰触别人是多久以前——是小昭吧,那个他亲手抱回七秀的女孩,所以,已经十年了么……
他该走了,他并不想看着苏小昭和这个少年坐在一起的模样,也许不能碰触就该放手,而他的小昭跟这孩子在一起看起来并不欢喜却也不讨厌。
他在告诉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去做——他决定去长安,是因为暗夜之枭。所以,他现在就该转身。
可是,正要移开的目光却看到了他绝不会想看到的一幕。
——所以他早该离开。
他的心静得出奇,无喜无悲,好像只是一片荒芜,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一个人坐在树上,那小子已经慌乱的跑了。
她看起来似乎只是有些困惑,却看不出对方才那一幕的排斥。
她为难的看着树下,因为,她个连舞都跳不好,更不要提学武功的小笨蛋。
——那个小子,居然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苦,还是笑。然而自己意识到时,人已经飞到她附近的树上。
苏小昭蓦然转头,惊讶和惶恐,满目戒备。
对了,他现在是莲九笙。
从来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无所顾忌没有束缚的莲九笙,在此时他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莲九笙和苏小昭注定没有交集。
感觉到苏小昭已经戒备几乎僵硬了,心里有些微的柔软,他并不想吓到她。轻轻一跃跳到她坐的树枝上,不等她有所反应便扶着她落向地面。短短一瞬,她的温度从手上传来,还没有真切他便已经放手退开。
“……谢谢!”
踏空而去时小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脚下未停,只想远远离开。今夜却再没有心思去等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女子。
“前面就是枫华谷,快马过谷!”
枫华谷百里枫华,四季枫色,连这里的土地都仿佛是血色染成。这里是土匪流寇的聚集之地,再适合下手不过。而莲漪等的人,这一路都还没有出现。
他不信她会放弃,不需要太多原因,只因为那双跟小昭一样执拗的眼——枫华谷是个动手的好地方,他只是遗憾,若这丫青天白日里大大方方来劫镖,只怕他就没有机会和她好好“相处”一下。
一声尖哨,两旁山坡上顿时出现一群黑衣人向他们放箭——“护镖!”
镖局众人正要力起抗敌,谁知一运功竟然全身一软,十分的力却只使得出五分——他们被下了药!
莲漪见七秀弟子无恙旋身一跃上前帮忙,一身红衣在枫色中翩然翻飞,心思却不停在转——是她来了?
不对,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与她或花楼全然不同,但他却隐约觉得下药的人的确是她——因为七秀弟子无恙,因为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只是不解一路镖局如此谨慎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莲漪边应付敌手边远离,以这些人乌合之众的身手还动不了七秀弟子。而他也该见见等了这么久的人了。
黑色的身影远远映进视线,仿佛填补了心里一些缺失的东西,一瞬间就亲切起来。
“——多得姑娘相救。”
“既然救了你,便拿玉匣子来当谢礼吧,不用客气。”
她的确毫不客气的割开了金总管随身的包袱,里面的东西纷纷落下,她只一把接住一个玉雕的扁平盒子。
——他知道,作弄她会成为习惯,这样不好,只是他的心情,更不好。
所以他在思考之前就已经出手,玉匣子在她手上还没有拿稳,便被白绫卷着落到了他的手上。
她抬头,微愠,“莲九笙!”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你也……不、嫌、可、耻。”
他却不自觉的笑了,郁结的心情就那么一扫而空,他抬了下玉匣子,“想要便来找我吧,在长安等你。”
——她那想要扑上来咬他的眼神,真的不错。
他的确迫不及待再见她,说不定跟她好好打一场,他的心情会好一些。
——月黑风高,他拦住她的去路。再见,的确如他所料,心情不错。
“玉匣子在哪里?”
“你猜,我会不会带在身上?”
她默默拔出短刃,举向他,“你觉得一个玉匣子在手可以压制我?杀了你,让玉匣子从世上消失,我一样可以交差。”
他依然笑,仿佛无论她怎么做自己都不会被触怒,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面对她时的底线在哪里——“那好,反正我们要了解的还很多,今天便先看看你武功如何。”
面对她敏捷的身手,他手避开攻击,反捏住她的手扭向她身后,向自己一拉。
她蓦地贴向他,淡然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莫名一滞,没有什么味道,就像夜风,不着痕迹。的确,就如同类。
她挣了几挣,“放手。”
她的挣扎与他无关,他只是低头,细细端量她的脸。
数次交手,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清彼此——倔强的眼,坚定而执拗。
她先别开了脸,放低声音轻轻重复,“放开。”
那忽然柔软的声音像戳中了心底,他的目光变得清浅,仿佛一湾池,微荡开涟漪。
他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却仍没有放开,“你的眼生得很好。少些冷冽,会更好看。”
低低的声音仿佛轻絮,带着若有若无的魅惑。
回应他的,起初是些微的疑惑。
然后那双眼里敛去锋芒,放缓了目光,仿佛在试探着。
“花楼的人,都像你这般机灵么。”莲漪轻笑,那原本三分的像,变作七分,果然会让他不忍心对着这样一双眼下手。他松了手,笑容始终在唇边,不曾褪去。
“你要什么时候才肯把玉匣子给我?”
“今晚我又没带来,不如先打过再说。”
“——你这个人真心可恨。”
“那便恨吧。”
他依然浅笑,手指抚过她脸侧,她的确可以像得叫人心惊,只是那一个是他一直小心不去碰触的宝贝。而这一个却更像他,一样是在黑夜里行走见不得光,可以肆无忌惮去碰去惹,只看谁的本事更强。
“今晚你胜我十招,下次我便带着玉匣子来。”
他话音刚落,短刃寒光便扫了过来,当真雷厉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