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问:“贤弟别来无恙!深夜来到这里,必然发生大的变故。”
关羽说:“愿兄为我雪恨!”
玄德忽然惊觉,当时正值深夜子时。
清晨灿烂的阳光,抹去了他心中的梦影。
马良等人陆续禀报:关羽遇难,荆州丧失。残酷的现实突然降临在面前。刘备闻讯昏绝于地,恸哭不食,泪湿衣襟,斑斑成血。
孔明等人劝其节哀。刘备说:“我与东吴,誓不同日月也!”
刘备亲出南门招魂祭奠。
以古老的祭奠诸神的仪式,向关羽献上内心深深的缅怀。
愿他的灵魂回来,穿过悠远的时空,长驻在这块他为之奋斗的开满鲜花的帝国的土地上。
川中各级将士,尽皆挂孝,举国悼念。
悼念,实际上是对灵魂的送行与安顿。愿他从此安息。
魂兮归来……
显圣玉泉山
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二月。
重兵围困下的麦城。疮痍满目。
城阙之上,那面血红如火的“关”字绣旗,早已被战火撕扯得丝缕条条,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与猎猎雄姿,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折射出夕阳西下的黯然暮色。傍晚无风。
太阳已落下山去,上弦月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冷漠地挂在西方地平线的上空,似乎一切都与它无关。夜来临了。
待援无望,最近的上庸郡,刘封、孟达按兵不动,救兵不至。孤城已无固守的意义。
他决定主动出击。弃城而走,成为最后的出路。他的雄心也似大减,不如当年。
关羽决心做最后一搏,杀开一条血路,向西川靠近。
他说,我们还会回来。
乘夜轻骑出城,关羽走上了他人生的这最后一段夜路——麦城之路。一言不发,沿临沮小路而走。在他的身后,十余名随从紧跟着他,如同他当初率领他们驰骋,只是脚步显得沉重,没有了往日的豪放纵横。道路穿过暗夜的迷蒙,向前延伸,崎岖蜿蜒,时隐时显,似有似无。后有追兵,前面也必有埋伏准备堵截。这已经不是什么需要猜测的秘密。他们行色匆匆,任由疲惫的马蹄前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放任感。没有人说话,只是木然地听着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不必寄希望于敌人,吕蒙早已在沿途布设重重埋伏,阻击关羽之众。关羽且战且走,只有十余人相随。将近黎明,进至决石,两边芦苇枯草密布,树木荆棘杂生。
正是埋伏设计的所在。已经习惯伏兵追袭的关羽,“虽有埋伏,吾何惧哉”,只是任由疲惫的马蹄向前奔走。坦然走向这个最后的结局。因为路依旧要走下去。别人不走的路,我走。无论前面有什么危险。
他们不会走太远了。
追兵尾随着,伏兵又起,山谷小径的苇丛中出现一队骑兵,他们是忠实的守夜者,他们在这里已经等候很久了,他们盼着你出现,眼睛都等绿了。长索悬空,羁绊马蹄,跌入陷阱。这就是结果。
将星坠落荆楚大地。在这黑暗的夜晚中,结束了他最后的一次奇特的体验。
道路异常安静。关羽抬头望向他的城市。在残夜将尽的黑暗中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说只在心里看到了荆州城楼的城阙。启明星一闪一闪地在天际作最后的坚守,显得困倦。众星早已隐去,它显得如此潦倒,也准备退出了。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拂过,卷起雪花,扑进他的眼睛,有点儿冰凉。最后的早晨即将到了。
荆州城隐现在清晨的雾霭中,似一道幻境。
一代威名赫赫的名将,就此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回想当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举刀之间,无人可敌,那是怎样的潇洒与豪气!而今令人不禁叹惋沧桑易变。
他走到了命中注定的末路,无法回到他的家园。
于是,这一天,成为神的忌日,也成为人间的祭祀之日。
头可断,但是精神不可灭。那种浩然之气仍然凝聚着,仍不甘心。他的胸中燃烧着英雄主义的复仇火焰。那句如同神谕的诅咒:“我生未杀吕蒙,死也要追索吕贼之魂。”令他的敌人毛骨悚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诅咒,就把他的仇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清除了。
孙吴兵团的先头部队进入荆州城,占据了所有重要设施,包括贵族的私宅都驻兵警戒。荆州被全面接收了,但是并不如同当初叛徒们私相交易时所承诺的那么安宁,而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个情景像一个鱼钩扎在荆州人的灵魂深处。人们在心中生出一种感慨:死在战场之上的人,都是幸运的。
关公魂魄不散,他孤傲的灵魂飘升着,无处可依。他也不屑于沦为鬼雄。灵魂荡荡悠悠,来到荆州当阳县的玉泉山。
站在玉泉山顶,他神目怒睁,注视着遥远的荆州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想:遭到了这样一群宵小之徒的算计,实在不值得;又将被尘世的鼠辈所毁谤、嘲笑,更是有渎他的神威。于是他任由灵魂在大地和太阳之间徘徊,不愿离去。大呼:“还我头来!”
孙权杀害了关公,占领荆襄之地。
下午已经过去了,黄昏即将到来。
吕蒙回到自己的军营,等待着召唤。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夜晚会有一个最高规格的庆功宴会。大家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庆功宴按照既定的时间准时举行。孙权尊请吕蒙上座。
对于吕蒙来说,这就像一个昨天晚上的梦,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孙权亲自斟酒,说:“孤久不得荆州,今唾手而得,皆子明(吕蒙字子明)之功也。”赐饮。
孙权说:“孤今天得有荆州,这都是子明精心策划的。”
事实也正是这样,当初,他们二人在深夜中密谋交谈。
尽管他的臣僚们知道他们在密谋,但是他们无权刺探。现在听到这句话,自然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巨大反应。但是,谁也不敢询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小心翼翼地呼吸。
夜晚适宜于庆祝阴谋得逞,同样也适宜鬼魂出没。
吕蒙接酒欲饮,忽然将酒杯掷于地下,伸手揪住孙权,厉声大骂:“碧眼鼠辈!还认得我吗?”说罢用力推倒孙权,大步前进,坐在孙权位上,两眉倒竖,双眼圆睁,大喝道:“我就是汉寿亭侯关云长。自破黄巾以来,纵横天下30余年,今被汝辈以奸计谋害,我活着没有杀掉你们,死了也要追索吕贼之魂!”
似乎受了神的诅咒,吕蒙当即倒地。
他的头脑一时失去了知觉,思维已经不受自己左右。他已经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他也完全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剧烈的头疼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他竭尽全力想找回自己的思想,但是无法成功。
鲜血涌出,感觉又热又黏,七窍流血。吕蒙已无气息。
欠了债总是要还的,何况是性命。
孙权一时惊得不知所措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一种茫然的神情看着面前这可怕的一幕。
“一切事情都有代价。”他低声喃喃道。宴会厅里侍从尖叫着,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个近身侍卫过来,扶着他转过身,离开了大厅。
孙权已经走了,大厅此时更加混乱,人们互相推挤着,急于离开这里。
帝国无限辽阔的土地,在关羽的脚下展开。
关羽的灵魂飘升着,寻找着自己的家园。帝国的土地上,各种陌生的景物,一动不动地展现在眼前。
一切仍然在继续。荆州仍然在早晨的旭日中站立,在傍晚的夕阳下呼吸。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是什么人死了或什么人物到了,一切都在继续。
他在空中向天发问,我从哪里来?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你得经过一座桥,在桥的另一端,会有注定的归宿。”一个声音在冥冥中提示他。
关羽说,你得告诉我桥在哪里。
“跟我来。”一个声音远远地说道。
关羽便看到许多新的灵魂跟随着进入了这个山谷。
“我不是你,但你有机会成为我。”那个声音继续说。
关羽说:“我以自己为荣。我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
明月。清风。
月下的古寺。寺前的草庵。
晚祷的钟声蓦然响起。
三两松柏,几间寺舍,一座古塔。
正在默坐参禅的普净大师,仰头凝视。
只见云端之中,一人骑赤兔马,提青龙刀,左侧有一位白面将军、右侧是一位黑脸虬髯之人相随。普净认出是关公,便问:“云长要去哪里?”关公英魂顿然感悟,当即乘风降落庵前,叉手问道:“尊师是谁?”普净说:“昔日汜水关前镇国寺中,老僧曾与君侯相会,法号普净。将军已经忘记了吗?”关公说:“曾蒙相救,感激不尽。如今我己遇祸,请尊师指点迷津。”普净说:“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生’。为何苦索报应?”
关公恍然大悟。在离他的故乡很远的这个地方,这个长江边名叫玉泉山的草庵接纳了他的魂魄。他寄居下来,在大师的引导下,皈依而去,显圣护民,成为普通百姓的保护神。乡人感念其德,就在山顶建庙,四时祭奠。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鬼之雄者,是为神。神灵,就值得膜拜。
后世有人瞻仰其庙,题一联云:“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