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刚过,老天爷就变了脸,一正月都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进入二月就换了一副面孔。先是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刮了七八天的风,卷着枯叶草节,扬起沙尘浮土,狂躁的在大地上肆虐,刮得昏天黑地,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大小树木被刮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咔咔”的声响。风刚一放缓,接着便是块块阴云重叠着堆上来,风卷云涌,雾波诡谲,似乎经过一番较量,风儿慢慢退去,柔弱和润的如同一个小姑娘。随后,天阴的像锅底一样仿佛要扣下来,压抑的令人窒息。又是几天过去,终于憋不住了,细雨飘洒着落下,淋在人的脸上,飘进人的脖子里,温润中带着凉意,清甜中夹着舒适,连阴了好几天的墨云,终于可以一泻而下,这让人心里感到愉悦兴奋,感到酣畅淋漓,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天底云暗,细碎的雨滴如同顽皮的孩子过筛子,时紧时慢,时疏时密,在天空中飘落挥洒。早春二月,春雨如油。连着几天,老天爷慷慨的给予大地以厚爱,赐予苍生以雨露,人们的脸上浮现出两年来少有的笑容,把所有的希望和期冀、憧憬和想象,都寄托在好年景上。老人们仰观天空,瞭望大地,以手加额,掐指默算,蛮有信心的念叨着:龙抬头了,后土娘娘显圣了,今年的日子有指望了。
这是进入新春后的第一场透雨,天一放晴,阴云散去,天气格外的晴朗。湿润新鲜的空气呼吸一口就让人神清气爽,心旷情怡。正是二三月交替春潮涌动时节,SX的晋北还处在春寒料峭之中,而在SX晋南,已是春风拂面,暖风微微,万物竟发了。这是一块令人惊羡不已的热土,因自然地理条件所形成的“黄土孤岛”——荣河县,俗称后土:北面,俯瞰汾河和黄河,遥望禹王SD面和东南面有条近四十里长、四五里宽、二里多深的深沟,尽头是一座突兀而立的孤峰山,横亘绵延数十里;西面则是激流澎湃的黄河天堑。只有西南方向是通向外界、通向晋南重镇运城的坦途。而在这座“黄土孤岛”的东北角——后土岭,地形如同一个挂在荣河县腰间的“宝葫芦”,更是一处民风淳朴、偏僻封闭、物产富饶的世外桃源。经过这场雨露的滋润,麦苗儿已然泛青,绿茵茵的如同地毯,以至极目处;地上的小草早也冲破料峭寒风的禁锢,顽强的抽出嫩芽,争先恐后展示着自己的风姿;各种野花——白的、黄的、紫红的等等,争奇斗艳,在仲春的寂寥风景中愈加耀眼夺目。杨树和柳树在春风的摇曳下,舒然醒来,柳绽鹅黄,杨放绿意,一片盎然生机。
一年之计在于春。朴实勤劳的农民们,一个个都早早起来,有的赶着牲口拉粪、犁地、耙麦,有的在田间地头翻地、垒埝、点种;有的收拾修理农具,以免误了春耕;女人们领着娃娃结伴在地里寻找茵陈、花花草、蒲公英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菜,以补少米之炊。田野里不时传来开怀的爽朗笑声,呵斥牲口的叫骂声以及富有特色的乱弹曲调。多么诱人、撩人、怡人的春景图、田园乐啊,但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正在惨遭日寇铁蹄的无情蹂躏,枭獍魔爪的残酷统治。
时值民国29年(1940年)3月,RB人已于两年前就成了这片美丽家园的统治者,主宰着一切生灵的生死荣辱。
张俊杰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起来,一改以前的劳作习惯,先是准备能吃两天的干粮,再给瓦罐灌满水,然后放在房门边上,随时准备往外跑。大家叫这是“跑RB也就是躲避RB人的意思,这样做已经快两年了。这叫个什么事呀,祖祖辈辈在这儿住了几百年,反而要遭受小RB的祸害。把牛喂饱,饮水后,系在桩上,拿起扫把扫院子。张俊杰叹了一口气,一边在干活,一边竖起耳朵时不时的倾听外面的动静,一旦有人报警,老婆马上得带上两个孩子,拿上准备好的干粮跑向深沟,躲上一天半天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早已藏好,不挖地三尺是绝对找不见的。可自己不能走,自己是村长,RB人来到村里首先找村长,找不见村长,村人更得遭殃。这村长真不是人干的。RB人一来,就是要这要那,民工、白面、蔬菜、粉条、猪肉等等,更要命的是要花姑娘。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啊,断子绝孙的事啊,可是不行。哪一个条件得不到满足,RB人就兽性大发,把村长打一顿之后,就强闯民宅,拉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就走,不待上个七八天不让回来。有反抗的也就真的回不来了。李天才的媳妇,让RB人的狼狗活活咬死了;王家梁的姑娘性情刚烈,从炮楼上一头栽下,拉回家就断了气。当村长的千人骂、万人咒,不仅自己常常挨打受气,还要受村里人的白眼。不到五十户人家的东远停村,就有两任村长祸从天降。张唐生,正直善良,不愿助纣为虐,只是糊弄RB人,时间一长被发觉,被当作活靶子活活刺死。还有张山娃,因说了句“你们RB人也有媳妇,也有妹子,糟蹋女人是要遭雷打电击的”,就被RB人困住毒打一顿,还烧了他家的三间瓦房,最后,交了一千斤麦子才把人赎回。
反抗,死路一条;当顺民,就得伤天害理。没办法,村人想来想去,都不想当这个村长,只得抓阄。大家公推选举,选上的人不愿干;那就抓阄。抓阄也不行,有运气好的,总也轮不上。被逼无奈,只能挨家挨户排队,一家一个月。躲出去也不行,RB人实行的连坐法,谁也跑不了。为了躲避当村长的差事,村人想尽了各种办法。有装病的,有装疯的,还有自残的。这些雕虫小技在RB人的眼里根本瞒不过。有钱有粮的,送点钱粮,也就大事化小了;没钱没粮的,只能硬着头皮,两头日哄,尽量不干害人的事,尽量不干缺德的事。这不,春节一过完,前任村长就把村长印交到张俊杰的手里。张俊杰提心吊胆等待麻烦事的到来,茶不想,饭不思,夜难寐,一家人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真是度日如年啊。是上苍保佑,还是RB人忘了这回事,二十多天了,RB人竟然没有来过村里一回,只是捎话让他到炮楼里去一趟。想到自己还有五天的任期,心中既感到庆幸、运气好,又感到憋气、伤心和不甘。想起见RB人的场景,张俊杰就恨恨不已。这RB人也是日怪,刚来到这儿时,虽然凶神恶煞的,但行动还能说得过去,只要把粮食交了,就不为难庄稼户老百姓。RB人大多长得白白净净,个子虽然不高,但给人的印象也不坏。有时,RB人来到村里,见到小孩子便嬉笑着作出亲昵状,拿出一块糖递过去。小孩子怯生生的接过,边往回走边回头看,几步过去,转身跑开了,RB人开心得哈哈大笑;凑到纺棉花或做针线的老太太跟前,用手好奇地翻看老太太的小脚,不解的嘀咕着,歪头歪脑的想探究中国女人为什么要裹脚;见到漂亮的女人,笑嘻嘻地打招呼,嘎达马西、叽里咕噜的说笑,许是在开玩笑吧。可不知这RB人中了什么邪,不到半年时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见人就吼、就骂,一不顺心就打,甚至杀人。以前,在村里有点实力的,都想当村长,现在却视村长职位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再说那RB人吧,他也是个人么,可为什么中国人见了RB人就怕的不行呢?这RB人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中国人如此害怕呢?一次,张俊杰到炮楼里汇报事情,那个RB小队长犬养太君的个头才到他的脖子根下,不难想象,和这样的人打架,他自信能对付三个。可他就是闹不明白,炮楼里只有十六个RB人却能把后土镇二十七个村庄近两万人管住、镇住。就是管两万头猪恐怕也不止十六个人能管得了,何况都是有胳膊有腿的活生生的人。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每次来村里要这要那,其实也就只有两个RB人,如入无人之境,进村后把枪朝墙角一靠,就在翻译官及村长的带领下转悠开了,全村人像恭敬神明那样恭维着,满脸谀笑,说话时连腰都伸不直。张俊杰是个大个子,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也是数一数二的庄稼好把式,更是个要力气有力气,要模样有模样的大男人,正直善良,偶尔路见不平也能挺身而出,可现在,只能像小女人那样低声下气,像奴才一样围着RB人转。他对此有点不服气,想不清楚中国人怕RB人到底是什么原因,RB人有枪有炮不假,但也不是枪炮不离身啊,也有赤手空拳的时候啊,怎么就没人敢和他们弄事呢?胡乱的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只是想到,不管怎样,总算快熬过去了,再有五天,他就可以轻轻松松的卸任,既没有做缺德事,又保全了家人和村人。想到这儿,张俊杰不禁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起来。
张俊杰是个四十刚出头的中年人,高高的个子,方正的国字脸,膀大腰圆,两只眼睛卓然生光,说话声音底气很足,显得精力充沛。虽然天气慢慢热起来,但“春捂秋冻”的遗训,“二月休把棉衣撇,三月还有梨花雪”的俗语,使他仍旧穿着棉裤棉袄,头上裹着白毛巾,裤脚是从货郎担子上买的鞋带扎的紧紧的,一双虎头棉鞋穿在脚上,干净利落,看上去十分精神。他是东远停村实行“排队当村长”以来的第十二任村长。他虽然在村里有威信,却是无意于“官场”,只是想把庄稼种好,抽空到深沟和黄河滩里采点药,补贴家用,一家人的日子过的富裕,把儿子和姑娘的婚事办了,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然后再买上几亩地,这日子,嗨,给个县长也不干呢,不要说是一个小小的村长。可是,RB人的到来,使他的想法慢慢落空,无心侍弄庄稼,只是操心妻子儿女不要遭了RB人的毒手。这村长,当得实在憋气、窝火。
天已大亮,人们三三两两的出门,招呼着往地里走去。张俊杰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收拾农具到地里劳作,房门开了,他老婆张巧花走了出来。
“我刚才又给后土娘娘上了一炷香,保佑你平安交权。”张巧花是村里出名的好媳妇,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亲女子,不仅模样儿俊俏,双手更是巧得很,不论是针线活,还是地里活,都是一把好手,虽然人到中年,但风韵犹存。她也在算计着丈夫的任期,担惊受怕,作为女人,也只能为丈夫做这些事了。
“唉,祈求后土娘娘有什么用,要能保佑的话也早该保佑了,何必等到现在。”张俊杰深深地叹口气,还在想刚才的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原因怕RB人就怕到这个份儿上。
“熬过这几天,我们就轻松了,免得跟着你整天把心提到嗓子眼,”巧花突然话锋一转,向丈夫提出了一个疑问。“这RB人怎么就这么坏,是不是他们那儿不开化,从小缺少家教?”
“我怎么能够知道。”张俊杰看了一眼老婆,没好气的嘟囔着,想想,便心中笃定的说道:“我看这事儿也说不一定,你看那名字什么‘犬’啦‘龟’啦‘狼’的,就是没开化么,还没成人么,能教育出什么好娃娃。”
“哎,赶快把两个孩子叫起来。”张俊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的说道:“这RB人真是坏透了,还是做好准备吧。”
“我早起来了。”
“我也起来了。爸。”
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今年二十岁;小的是个姑娘,也十六岁了,正是让人操心的年龄。生逢乱世,不能保全妻儿老小,张俊杰心中很不是个滋味,时常有一股枉为男子汉的负疚感。
“赶紧给孩子做点饭吃,我到地里看看。”张俊杰说着,顺手拿起一把铁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唉,这是倒了什么灶,遇到这挨千刀的RB人,把人给亏扎了,让人不得安生。”巧花嘴里嘟囔着,收拾着给孩子做饭去了。
突然间,村子的东北方向沟里响起了枪声,而且越来越密,隐隐传来厮杀呐喊声。紧接着,后土岭上的“瞭水台”上响起了急促而紧密的锣声,“镗、镗、镗……”同时伴随着惊恐的叫声:
“RB人来了!”
“RB人来了!”
“快跑啊!”
这锣声和喊声,在这清晨的空气中传播极快,三个远停村——东远停、西远停和南远停的村民们,特别是那些青年男女,只要在家里的,扔下手中的活计,麻利的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粮,像躲避瘟疫一样,拔脚就往深沟里跑。在地里干活的就近跑向深沟。只要跑到沟壑交错的深沟里,就好像进入了迷宫,进入了保险箱,RB人再有能耐也不敢进去耗费精力做无用功。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至于家里的老人们怎样应付糊弄RB人,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张俊杰听枪声,像是在打仗。在这个RB人统治的地方,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和RB人叫板?和RB人开仗几乎等同于送死,连那些正规的***军都是一触即溃,根本不是RB人的对手。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天,张俊杰正在沟边给玉茭除草,一阵枪声传来,他赶紧藏在半人高的玉茭田里,张大着嘴巴,睁着眼睛,看到了一场让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战斗。约摸二百多个***兵——他知道那是阎锡山二战区的部队,被十几个RB人在后面紧紧追杀。只见RB人个个骁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追杀的***兵豕突狼奔,拖着枪如同拖着一条烧火棍,没命的往前跑。RB人的刺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耀眼的光芒,打枪的准头也没得说,枪声响处,不断地有逃兵栽倒。RB兵奔跑的动作也十分利索,骁勇非常,追上就从后面用刺刀刺。***兵哭爹喊娘,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直到****兵跑得没了影儿,RB人才反身折回到后土岭下的三个远停村搜查伤兵,发泄***那一次,RB人抓到了五个藏在老百姓家的伤兵,同时,也让远停村的村民领略了RB人的凶残和疯狂,有二十个青壮年被拉走修炮楼,挨打受气。八九个女人被RB人强奸,十几间房屋被烧毁。杂牌部队更不是RB人的对手。去年八月,常年活动在后土岭沟沿一带的土匪雷哼哼,对RB人侵入他的地盘大为不满,和RB人干了一仗,结果是死伤惨重,落荒而逃。最后倒霉的还是后土岭的老百姓。从此,远停人对RB人是恨之入骨,可又无可奈何,除了跑向深沟或黄河滩,也别无良策可应。今天,又是哪个***部队该遭殃了,居然敢老虎嘴边摸胡须,和RB人开仗,看来,远停村又要让RB人祸害一次了。
张俊杰想着,一边催促妻子儿女往深沟里跑,一边焦急地往后土岭上奔去。后土岭是一个高约十余丈,宽有八九丈,长有十四五丈的大土墩子。据传说,这是后土娘娘当初捏土造人时的土堆,后人就称它为后土岭。另有传说,这是大禹在此治水时为了能看清水势,情急之中把鞋里的土倒下,供他瞭望水势,北面有修筑的“瞭水台”就是证明。还有一说,后土岭是后土娘娘的陵墓,大禹是个守墓人,所谓的大禹庙只是大禹的就寝之地,不然,既是庙,怎么建在了后土岭的北面根底?后土岭位于三个远停村的中央略靠北面,东、西、南三个远停村都傍岭而建。奇怪的是,三个远停村相距都在两里左右,可对外一直是以一个行政村的面目出现,只是RB人来了,为了便于统治,才强行把三个村分开的。张俊杰往后土岭上跑,不只是看谁打谁,也不是关心谁胜谁败,而是想判断一下如何保全远停村的父老乡亲。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和游子吟先生聊聊,看有没有其它路可走,这样“跑”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枪声愈发密集,凭枪声大致能推断出双方势均力敌,战况一定很激烈。
当张俊杰气喘吁吁的向岭上跑时,猛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呼唤:“俊杰,你瞎跑啥呀。快来,上我这儿来。”
张俊杰张眼看时,正是游子吟先生。只见他骑在后土岭半腰一颗斜长出来的榆树枝杈上,专心致志的观战。张俊杰也不多言,慢慢爬上去,找个位置坐好,才感到这个位置观战角度极好。榆树已有嫩芽长出,正好掩护;树枝斜空里伸出四米多远,视野极为开阔,交战双方的实况尽收眼底。万一有紧急情况,也能迅速溜下来,逃之夭夭。
俯瞰下去,战斗场面尽收眼底。在一里多远的沟梁上,双方打的难解难分。RB兵加上皇协军约有六七十人,对方大概只有二三十人,力量虽然悬殊,但对方却是异常顽强和神勇,个个都表现出不怕死的劲儿。连张俊杰这个老百姓都能看出来胜输的迹象:RB人和皇协军已处于下风。由于枪声响处硝烟弥漫,尘土飞扬,看不清敢于同RB兵交手的是哪些人,但是可以肯定,攻击日军的一定是中国军队。张俊杰擦擦汗,揉揉眼睛,忘记了危险,兴致勃勃的继续观战。
这是驻守后土镇炮楼的十六个RB兵,还有四十几个皇协军,由小队长犬养太君带领,去汾河边堵截一位****要员。据情报称,一位****高级将领化装成商人,要从后土岭下的汾河边偷渡,到晋东南开辟抗日根据地。原想一定是手到擒拿,蛮有把握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在自己的辖区内,还没有人敢于同大RB皇军对抗。也许是由于轻敌所致,一交手便知道对手不一般,一个排子枪打过来就有四个RB人倒地毙命。犬养疯狂督战,战况却不尽人意。原来,那些皇协军平常只是狐假虎威,哪里见过大阵势,一遭攻击就四散奔逃,要不就是朝天放枪,哪里敢应战。只有十几个RB兵嗷嗷叫着,向对方射击,但也不敢轻易出击。这大概是入侵中国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顽强勇敢的军队,犬养有点焦躁和恼怒,但在这沟梁纵横的深沟里,地形的复杂,对手强大的火力,也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只能穷于招架,慢慢周旋,看能不能发现对手的破绽,扭转颓势,完成上司交办的任务。这个RB小队长知道,这么多人如果战败,让这位****要员要员从眼皮子底下溜走,那将是他,不,将是整个大RB皇军的耻辱。他不能容忍这样的败绩在自己身上出现,举着指挥刀,向皇协军发出一道道指令。
就在犬养思虑着如何打败这股****时,不知什么时候,对方有两拨人摸到日军的后面和侧面,突然发起攻击。刹那间,战场形势由对峙到急转而下,RB人经不住对方的暴雨般的袭击,眼见难以招架,只得仓皇溃逃。对方一点儿也不给其喘息的机会,穷追猛打,一路追杀。
张俊杰同游子吟亲眼目睹了这令人兴奋令人欣喜的一幕。平常耀武扬威的RB兵被中国军队追杀的落荒狂奔,丢盔撂甲,狼狈不堪,皇协军们更是只恨爸妈少生两条腿,头也不回,直奔后土镇炮楼而去。对方似乎无心恋战,捡了些枪支弹药,就迅速消失在沟壑里。
“看那服装,一定是八路军。对,肯定是八路军。”游子吟的脸上放着光,眯缝着小眼睛,笃定的说道。
“八路军?这是啥军队?敢和RB人交手?”张俊杰也很高兴,但心里却是迷糊,搞不清楚这八路军究竟有多大能耐,为什么不把这些祸害人的RB人和皇协军消灭,反而在胜利唾手可得之时撤出战斗。但不管怎样,庄户人讲的就是眼见为实,不由得他不佩服。“才二十几个人就把六十多人的RB人给打跑了。看来,这RB人也是人么,真要打他,也是不经打的。”
游子吟似乎不急于和张俊杰讨论这些问题,而是若有所思。慢慢的,游子吟转过脸来,小眼睛卓然生光,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像是回答张俊杰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他也是人。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出山,建立不世之功。让那些人看看,我游仲亮是名至实归的。”
张俊杰听不懂他的话,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游子吟,仔细揣摩开来。游子吟中等个儿,身材消瘦,长爱穿一件灰府绸长衫,走起路来倒也潇洒飘逸,如玉树临风,口才不错,只是那双始终处于半眯缝状态的小眼睛,像个黑豆点熠熠生光,给人以高深莫测、心机很深的印象。他识文断字,说话不紧不慢,说到紧要处还特意停顿一会,吊人胃口似的,给人以神秘的感觉。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天文地理,阴阳风水,看相拆字,排兵布阵,治国安邦,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忽而又隐含不露,把跟他有往来的、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的庄稼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可是他为什么不提回家的事?对父母及家里的情况讳莫如深。猛然间,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莫非此人有特殊背景?这个人的身份像谜一样让张俊杰颇费猜疑。一年多了,游子吟住在后土岭根底的禹王庙里,教几个学生度日,平常很少同村民们来往。他有学问,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为村民们写对联、条幅,并不收取任何费用,为人也很平易谦和,村人对他都颇有好感,对他这个教书先生表现出少有的恭敬和尊重。但张俊杰知道,游子吟是怎么来到后土岭的。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后土镇集会,距离春节也就是最后一个集会了。为了使挖的药材卖个好价钱,张俊杰特意起了个大早,喂好牲口,套好车,早早的就往镇里赶,他要占个好位置。冬天夜长,眼看着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可天还是麻苍苍黑黝黝的。张俊杰坐在车上,不时地吆喝几下,任凭牲口拉着往前走。他掏出烟袋装上一袋烟,拿出火炼和硝籽棉,熟练地偏打几下,火星燃着了,正欲把火放到烟锅上去,突然前面两声枪响,惊悸之余,还没等张俊杰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来人一手捂着胸脯,一手提着一只箱子,趔趄到车前,只说了句:“快救我,有人追杀我……”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远处隐隐传来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和压着嗓门凶狠的喊杀声,时间容不得张俊杰多想,迅速解开车上的绳子,拉下一袋药材,一把抱住来人,往车上一放,迅疾又把药材盖上去,三下两把系好了绳子,若无其事的继续赶车往前走。没走几步,路边就跳出几个黑影,手里提着枪,凶神恶煞似得低声吼问道:“看见有个人跑过去了吗?”
张俊杰赶紧道:“……没……没有……”
“快追!别让那小子跑了。”为首的一个人催促道,几个黑影顿时消失在夜色里。
眼看着天已大亮,路上赶集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张俊杰这才长出一口气,胆子随即大了起来。他想,今天不能卖药材了,赶紧回去,不然车上的人可就没命了。
多年来,张俊杰在侍弄庄稼的同时,叼空到深沟和黄河滩里采挖药材,属于无师自通,多少懂得一点医道。但救的这个人伤势太重,他只能止一止血什么的,其他就不会了。张俊杰赶紧跑到后土镇,请济仁堂的李大夫为其诊治。由于后土岭较为偏僻,加之兵荒马乱,谁也不把这当回事。张俊杰只是说这是自己的堂兄,被兵痞子抢劫打了黑枪。李大夫叹口气,也不再问下去,来了两次,留下一些药,被救者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在张俊杰一家的精心照料下,被救者渐渐康复,但也落下了哮喘毛病,特别是天气一变化,他就像拉风箱似的。实际上成了一个残废人。一天晚上,被救者向张俊杰一家说明了自己为什么遭人追杀以及身世。
游子吟原名游继宗,刚过不惑之年,比张俊杰小一岁,家住漪氏县吴家村,小时上过几年私塾,长大后就在镇上当先生。在在教书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个学生的妈妈,几次往来之后,便心生爱慕之情,对方虽然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婚姻不美满,早有移情之心。眼看着游子吟到了谈婚论嫁年龄,家里人多次催促他相亲,他就是借故不同意。暗中和这个少妇来往,这一耽搁就是十年。这年,那位女人的丈夫因病归西,游继宗看到了希望,加之西学盛行,女人改嫁已获得社会认同,遂认为两人的结合是迟早的事,便明铺暗盖起来。不久,那女人怀孕,纸里包不住火,正要向同族人提出改嫁之事,不料怀孕之事暴露,族长大怒,以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之罪惩罚他二人。游继宗心一横,索性私奔。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游继宗一把火烧了族长的房子,携那女人逃到了太原,改名游子吟。民国二十五年11月,RB人占领太原,没办法,他只好领着媳妇回漪氏居住。RB人攻占漪氏后,那个族长就当了汉奸,成了县警察局局长。为报烧房之仇,族长多次打他的黑枪,在一次莫名的火灾中,母子俩命丧黄泉。对孑然一身的游子吟,族长也不放过,索性派人要他的性命。这次追杀就是那个族长指使的。
听了游子吟的叙述,张俊杰深深的予以同情。他安慰道:“兄弟,别想那么多了,就在我这住下。哎,你不是个文化人吗?正好村里学堂里的先生走了,我给村长说一说,你就在后土岭下的禹王庙里教书吧。有人问,我就说是我的表亲,因躲战乱才投奔我的。”
游子吟沉吟半晌,似乎觉得自己也无处可逃,无路可走,身躯已残,夕阳西下,还能有什么作为?命运已定,气数难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默默地点了点头,只得听从张俊杰的安排。
从此,两人颇为投缘,结为生死之交。张俊杰也识得一些字,十分佩服游子吟的才学;游子吟呢,万分感激张俊杰的救命之恩,有空就在一起闲聊。从游子吟的神态来看,他不像是个教书先生,到底是什么,张俊杰也搞不清楚,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神秘色彩。
“你不是叫子吟吗?怎么又成了仲亮?还要建什么功?”张俊杰一头雾水,心中更加纳闷,傻傻的追问道。
游子吟的目光伸向远方,半晌方转过头来,笑着摇摇头,喘着气道:“不行喽,金乌西坠,倦鸟归林,逝者如斯,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张俊杰望着有点神经质的游子吟,似懂非懂。游子吟有点深沉,常常说一句留两句,文化人么,说一些惊人之语,做一些出格之事,也不难理解,何况这样的身世、遭遇,所以也就不愿多问。让他心中踏实的是,八路军打跑了RB人,这村长是稳稳当当的安然交印,这比什么都令人高兴。他心里惦记着妻子儿女,就告辞回家了。
连骄横的不可一世的RB人都成了八路军的手下败将,这八路军一定是天兵天将下凡,不仅为他救了急,而且在张俊杰的心里燃起了莫名的希望。可以放心地说,后土镇的RB人在短期内不会找他的麻烦了,他的村长任期可以轻松的卸任了,可是,下一任呢?再下一任呢?只要RB人不走,这里的老百姓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想到这儿,张俊杰有点沮丧,希望的火花闪了几闪就此湮灭,心中不禁怨愤起来:八路军为啥不长住后土岭,住在这儿,那RB人肯定不会再来祸害庄稼户。继而又想,这八路军是何方神圣,能管得了你这小小后土岭的事情?况且,也才有二三十个人,能打胜怕也是瞎猫捡了个死老鼠,碰上了。唉,这世道,还是先回去看看妻子儿女安全不,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张俊杰的家就住在后土岭东面的东远停村的西头,离后土岭很近,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张俊杰已到了自家门前。
门虚掩着,张俊杰推开门一脚踏进院子,本来轻松地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惊异的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门后站着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士兵,端着枪,用嘴努了努,示意张俊杰进去,脸上并无恶意。当张俊杰犹疑着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堂屋时,身上的血液立马凝固住了,趔趄了一下,站稳了,一股祸从天降的不祥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胆战心惊等待着灾祸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