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百春
王安忆说有一种会飞翔的植物叫柳絮。柳絮我无缘得见,却知道另有一种植物,不仅会飞,载着梦想飞,甚至还有仗剑去国、辞亲远行的气概,这就是蒲公英。
有人向我描述蒲公英:白白的毛绒绒的手臂,一个个种子手拉着手,玲珑剔透,有说不出的美。一阵风来,或是一口气就把它们小小的团体吹散了,一把把小伞慢慢飞出去,开始另一个生命的旅程,那将是另一个美丽的开始,那将又是一个春天的故事。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却从未见过蒲公英。小时候,只会唱着刚刚学来的“蒲公英飞啊飞”的童谣跟在母亲身后跑。少年时,曾漫山遍野去寻找,找来的植物中有一种开着黄色的小花,另一种顶着白色的小伞,母亲都告诉我不是。那时候爸爸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母亲拉扯着我和姐姐生活,事情很多,我因此不再缠着母亲穷追不舍。
年复一年,蒲公英都开满了故乡的春天。常常是春天一到,我就会想起蒲公英,还没找到,夏天已经来了,显得有点措手不及。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永远是美好的,它令人记忆犹新地蹒跚在牙牙学语的稚拙里,麋鹿似的烂漫天真,你说它多美它就有多美。
第一次见到蒲公英,是到了城里读书的高二。有一次偶然路过三中,在路边的围墙上发现了它的踪影,我的情感在那一瞬间凝固。我想象着昏黄的暮色里,千万年传下的仪式,那样隆重,那样神圣地进行。蒲公英的母亲为每个孩子打点好行装,那是一把生命的小伞,是孩子搏击风浪的船,是一颗不灭的种子。
我感慨于生命的伟大,沧海桑田,生生不已。感慨于母亲的悠悠寸心,脉脉情怀。蒲公英母亲什么都没说,一把把小伞已经出发了,什么样的风浪在等着它们,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应该看到,年年他们都飞满了原野,顽强地生存,茁壮地成长。
我从来没有过像对待蒲公英一样兴奋地去描绘一种植物。其实那些开在路边的小草小花也是美的,一滴水和一捧野花同样是生命中所需。但是蒲公英在我的生命中积淀得太久了,以至于不得不用长篇累赘的文字来释怀。
记忆中对蒲公英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春天。18岁,正是一个对诗歌狂热的年纪,我高中时代的作品集《临风而望的眼睛》即将出版。在麓山脚下,我奔走于住所与排版室之间。那时候是春夏之交,高速公路旁的蒲公英顶着硕大的白伞,一有风吹或者过往车辆带着气流过来,便飞得到处都是,甚至有一朵还飞到了我的脖子里。这本书里的一首《蒲公英》就是在这段路上写成的:当暮鼓晨钟依次敲响/儿女们打马行空的梦想/就那么被/被一不小心/遗失在风的吹向中……
这一年的秋天,我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大学然后又离去。重新回到小城,我特地去了三中围墙下,却惊奇地发现没了去年的感觉。许多个夜晚,我坐在教室最后位置听一首老歌:蒲公英在奔跑,风吹来田野的味道,我要很快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忘不了曾有过的阳光。心里一种浓浓的情绪化不去。许多人都已远去,留下来的终将远去,这个世界都是蒲公英的预言吗?
汪国真的作品,我只喜欢一首: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喜欢这么激昂的句子,但是直到大三我还做不到这么洒脱。我经常会想起数百里外的家,想起年头到岁尾的周而复始中,忙碌的母亲。每次接到儿子要回家的电话,言语中掩饰不住欣喜。我的鼻子有点酸,我知道母亲对我隐瞒了生活和劳作的艰辛,她只告诉我家中一切皆好。我也只告诉母亲,我的荣誉和收获,而那些遭遇和挫折,我当然也不会说。我和母亲在彼此的心里互相温暖,像蒲公英一样,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不能够分离。
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爬上村里小学校后面的山头,沿着山脊缓缓而行,那是雪后第一个晴朗的天气,野地里的风轻轻划过树梢,林子里很安静。就在这些山林间,曾经有我许多年的无忧岁月,像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我们也曾整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那么美的少年时光你就去吧,我正年轻,并且坚信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想要的一切。我久久地坐在村头,傍晚的天空底下,冬蛰的稻田沿着河流长满青草,不远处的小镇就要从忙碌了一天的集市中解脱出来,倦懒地敞开那条通向城里的水泥路。
我就要走向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