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桥头徘徊入歧路,金秋返乡巧遇梦中人
“我回来啦!”林涛坐在不停地簸动、咣当响、轰隆隆的大班车上,有些激动。
车上总共坐着三十多个人,似乎有些相识却又一个也认不得是哪家那户的,大部分都是集镇上那些做生意的老板,讨论的也大多是什么涨跌,什么亏赚的闲话。乡音土话,是那样的顺耳、亲切。四十多个位子没有坐满,竟然感到车内宽松得空荡荡的。他绝对没有忘记读书放假那会儿一车挤一百多个人的那个光景——脚在底下拼命地抢地盘,手在空中乱舞着找抓拿,加上农村人出门又喜欢提个大袋子,挤得晕头转响,分不清男女,顾不得老幼,坐着的站不起来,站着的坐不下去。听说现在又加了一趟车,上下午各一趟,也算方便了很多。他就坐在中间靠后一点的地方,应该就在那个车轮子的上面,能感觉到车轮在屁股底下转动,振动直接从硬的坐椅上传给了屁股,轮子旋起的灰从底板裂缝里飞上来,扑在身上。
两年前是坐这辆车,从这条路出去,两年后仍是坐这辆车,从这条路回来,只是车更加破败了。司机还是那个司机,积年累月,清晨迎着太阳往东开,黄昏顶着太阳往西开。虽然是个受人尊敬的工作,但比在田间干活也轻松不了多少,晒得黝黑发亮。像他这样的司机是县运输公司的老员工,资格老了,脾气就不好,要上车,就要准时准点,他可是一分钟都不等的,迟一分钟就只能看着一溜烟的车屁股干着急。所以乡亲们都称乘车是赶车,你必须得赶。住车站附近的老早等着,稍远一点儿的,头一天就来到镇上亲戚家住着,要没有亲戚在镇上,就要三四点钟起床来赶车。有人说笑话,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说有一个从来没有赶过车的人,只听说过赶车很快,有一次到镇上,第一次看到车,等车开了,他就跟在后面跑。后来他跟人说,“赶车也就是那么回事,快还是快,就是人太累……”
家在湘西北的大山里,那里的大山一座比一座高,层层叠叠,从县城回乡,九十多公里路要乘车四个多钟头。班车一会儿上坡,一会下坡;一会儿快跑,一会儿慢爬;有时还停下来错道让车;有时下完一个坡还得给刹车浇点水;下雨上坡时还要下来一些人走路;太滑的时候,司机大叫,“下去推车,下去推车!”乘客们就自觉下去推车了。遇到车子出了故障,往往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所以老乡们几乎是不怎么出远门的,只有孩子要到县里念书,商人要去进货,或者有什么急事,才会吃这么一趟苦。身体不好的,出这样一次门,回来后要两三天才能恢复元气。
这会儿,天气也好,路也干,车也争气,车上的大部分人都在有节奏的颤动中进入了梦乡。林涛这一次从广东回来,坐火车又赶汽车,几天没有休息好,却又无法入睡。
虽然已进深秋,但天晴气和,并不十分冷。他把窗子打开,让带着丝丝凉意的风吹进来,吹散车厢内弥漫的气油味。呼吸熟悉而芬芳的空气,看着渐渐熟悉的山影和袅袅升起的烧火土肥的烟,一边想着往事。往事就象窗外的景致一样,朦胧的、快速的往后移动着,抓不住、记不住,却又真真实实。
出去的时候,赌咒发誓,不赚大钱决不回家。刚进高中那年,学费涨了很多,父亲一个月四五百元工资,那是全家的经济来源,母亲身体不好,弟弟也大了,家里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因为有公家人,是个半边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这样的优越感渐渐不再明显。纵使如此,家里有一个拿工资的,总比没人拿工资的强,勉强还能支撑,交得起学费。还是有好多同学失学了。外面的人传来消息,去沿海打工能赚大钱,甚至有人说捡都捡得到钱。起初,对于钱的概念还不是十分地深刻,特别是高中以前,在父母身边,除了自己交学费、买餐票,就没有经手用过钱。一进了高中,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一则进了县城,上街坐公交要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上厕所要钱,一应日用都要钱,进商店要花钱,学校还立下各种名目收钱,开销自然大了。二则城里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多。学校后面那条街,俗称好吃街,小吃店一个挨着一个,津市牛肉米粉店,天津包子馆,东北饺子王,四川麻辣烫,北京糖葫芦,潮州卤菜铺……水煮浓汤白,油炸二面黄,煎的一层皮,蒸的一口气,卤的里外香……街头巷尾,香气四溢,馋得人口水直咽,哪里掖得住袋里的钱。卖水果的,苹果、梨子、李子、杏子、香蕉、菠萝、芒果……四时水果,一应俱有,码得整整齐齐,擦得亮亮晶晶;卖干货的,炒花生,煮花生,带皮的不带皮的,炒瓜子又有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咸的、不咸的、奶油味的、五香味的、巧克力味的,有论斤的称的、有论杯量的,尽是市民的消费。玩的又有电影院、录像厅、游戏室、桌球摊,走错路了都碰得到,都是学生的消遣。这个时候才知道钱的功用。老师也说了,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却又万万不能,要刻苦读书,将来赚大钱。
没有一样不想吃,没有一样不想玩,又没有个用度,总是丁吃卯粮,青黄不接。每次写信回去,都少不了含含糊糊地要钱。知道家里的情况,要钱不忍心,不要又不行,往往十分地矛盾。
城里同学过得有滋有味,玩得好,吃得好,成绩又好。比起来,城里长大的,会唱会跳,穿的是花红柳绿,吃的是五花八门,听的是新鲜震撼的国际新闻和高雅入流的言论,谈的是港台电视剧,背的是汪国真情诗,看的是金庸武侠,追的是四大天王,唱的是流行歌曲风花雪月,对他来说都是新鲜事物。乡里长大的,呆头呆脑,穿的是草绿藏青,吃的是一日两餐,听的是老掉牙的古老传说和低俗下流的笑话,学的是学校发的课本,看是别人捐的旧书,赶的是牛羊犬马,唱的是革命歌曲泉水叮咚。坐在一起聊上几句都要带上“你们乡里”、“我们城里”的区别,虽然说的并没有鄙视的意思,但听的自觉寒酸,就连说一句话都土里土气,也少不了带上“我们村里”、“你们县城”的差距。一乍来,和城里的谈不到一块,玩不到一起,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进县城读高中是乡里人梦寐以求的,每年一个乡也只有几个人能考上,进了县里的高中,就是一只脚进了大学校门。乡里也有高中,但那些高中一年也就是廖廖几个学生能上大学,而且其中大部分还是复读生,能直接上大学的真是凤毛麟角,大家干脆都把它当成四年制高中。有的学生吃得苦,横下心来,甚至读了七八届。林涛能进入县里高中,家里人已经抱了十二分希望。但他却不想读书了。认为物价上涨一年比一年凶,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毕业分配当个干部,物价上涨工资不涨,当个干部有什么用。眼看着初中每学期都要好几百学费,弟弟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家里肯定支持不了。于是,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要独自去外面闯世界。结果是偷偷央着母亲向亲戚借凑了一点路费,就跑出去了。
出去后,一直在一家酒店工作,当过保安,端过盘子,吃穿不愁了。平生第一次穿了皮鞋,才知道皮鞋真是牛皮做的;平生第一次将衬衣扎在裤子里,才知道男人的衬衣是这样穿的;平生第一次结了领带,才知道领带不是用来擦嘴的;平生第一次骑了乡里传说的“电驴子”,才知道电驴子真的有蛮快;平生第一次喝了红酒,才知道挂在山上一串串、青的紫的、晶莹剔透、酸溜溜的葡萄也可以酿酒;平生第一次卡拉OK,才知道自己也能唱流行歌曲无病呻吟;平生第一次玩了电游,才知玩电游就是玩钱……。
他下意识地环顾车上,偷偷地把领带扯了下来,塞进行李袋中。皮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已看不出是真皮假皮。
两年多来,吃了不少苦,却没有赚到所谓的大钱。那天,有一群高中毕业生来到自己打工的酒店毕业集会,闹了一个晚上,那个哭哭闹闹、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同学、朋友也到了高中毕业的时候,如果自己读书,也未必不是这样。同学三年甚至有的是六年,有人要上大学,有人要回家待业,有人可能会选择复读,各有各的前程,各有各的心思。但纯真的友情,朦胧的爱情是坚定的、永恒的,令人缠mian难舍。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下定决定回来,也许高中毕业在心底一直是一个心结,他要在这个时候回来看看。看看同学的情况,掂量掂量自己的选择。也许,他决心此次回来只是缓解思乡的苦楚!看一眼马上就走。决不会去见她。决不会,自己决定离开,就已经不配再找她了,他暗地里跟自己说了好几次了,不配了,她是大学生,而我不是。也不知道她怎么样,考上大学了吗,是在复读,还是找到工作了?他知道,她的父母是绝对不会让她回乡种地的,他们条件好,考不上就复读,直到考上为止。
路旁,金黄一闪,ju花!那是久违的ju花!漫山的ju花!林涛的思绪突然凝住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压抑,无端的,从心底升起,如夏天午后的乌云,越聚越浓。但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岔口,他便激动地脱口大喊,“停车!师傅,停车!”因为喊得急了,声音有点颤、有点大。师傅很不奈烦,“下车就下车,神气个卵!”
虽然喊得急,但等师傅慢手慢脚地将车停下来,已过那个岔道口四五十米了。等那车门哗啦一声响地打开,匆匆地夺门下来,还来不及道谢,车又一溜烟跑出去很远了。就好象从车上丢下一包东西一样,他踉跄地踏在熟悉的土地上,烟尘还未散尽。
又开始犹豫了。各种念头都绞在一起:不是决定不见她的吗?两年多不见,她现在怎么样?她考上了大学没有,又谈了朋友没有?他又不敢多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算了,即然来了,就算是凭吊初恋罢了。于是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沿着岔口走进去,而是继续往前走,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此去还很远,还要走三四个小时,但是只有家才是最平静的,家才是一个人的根,无论你如何地落魄,只有家才不会嫌弃你。但纵使如此,他连回家的勇气都渐渐失去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回家的动机,也许回家的冲动已到此为止。如何面对父母,还从未想过。
“嘟、嘟——”一台灰蒙蒙的吉普急驰而过,飞扬的尘烟,将他裹得无影无踪。他也只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难得理会,也没法理会。路只有那么宽,灰却有两三寸厚,既使躲出十米,也逃不出尘埃的笼罩,找不到清净的所在。
在那个分岔口,吉普停下了。他便有了一种预感,很强烈地冲击了一下心口,心口开始剧烈地跳动。待尘埃淡去,她——周洁宁,象一只红得耀眼的蝴蝶,飞出来,亭亭地立在路边。肯定是她,没错。不用仔细辨认,记忆中恰如此红色。
他慌忙拍拍身上的灰。吉普车又开动了,一溜烟地跑了,她朝着车尾摇摇手。他踟蹰地向她走过去,心就堵在喉咙里。问问她的情况也好。她一回头,见一个衣着整齐人朝她走来,起初并不在意,只是觉着有些熟悉,那个姿态,那种缓缓的、懒懒的步伐,是他,难道是他!渐渐近了。他的肩上还有一层灰,头发上也有些没拍掉,脸色很白,好象很久没有睡觉了,眼光很疲惫地晃动着。走得很近,“哎呀!真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的?”“刚下车,真巧啊!”他声音都有些颤。
“还没有回家吗?”她急切地问,竟想不出第二句话,她都责怪自己说这样一句平常的不知头尾的话来,平日的那些想好的话怎么不能一下子倒出来。喉咙有些哽,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圈,猛地就冲出来了……她又激动,又兴奋,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没有!”林涛说:“就想看看你,你还好吗?”他本来想问她考上大学没有,但此时看到她,就知道她没有考上,也没有复读,难道是直接找到工作了?看着她的眼泪,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你呢?”她没有回答,她不好一言道尽,内心的苦楚只有自己才知道。她也急于想知道他的情况,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问起,天天想着他回来,突然回来又没有准备好。“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我啊,你?”两年多时间,对于他们也许已经很长了,“我现在不读书,也没有事做,天天在家里守着,掉了魂一样,好没意思!”
他明白了她的心意,急忙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以为你不再想我了!”她这一次也没有象以前一样不好意思地抽开。一动不动,纵使手上有点痛,但幸福生于心底。
站在一起,才发现他竟然又长高了些,自己反而显得矮小了许多。她的红的毛衣映在红的脸上,很美丽,动人。虽然流泪了,但心里是痛快的,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哭,只是高兴罢了,他回来,一切苦楚都要结束了。“你这一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这些年去了哪里,又不写信?你家里都说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们是瞒着我。”
“你还问了他们?”心想她问了他们,就意味着她一定是下决心了。一个正值待嫁的女孩子到处打听男孩的下落那是要有勇气的。他心里又通透了许多,甚至还有些自责。问道:“他们对你怎么样,说了些什么?”
“你妈很心疼你,以为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反而向我打听你的下落。你爸没说什么。”洁宁淡淡一笑,擦掉眼泪。想到自己毛着胆子跑他家去,真有点冒冒失失,傻傻乎乎的。幸好知道的人不多,当时有一个认得的人也在他家——初中的同学严俨的爸爸。
“我想也会是这样。”林涛只是想知道父母对她的态度。她这么说,看来也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在父母眼里大概也就是同学罢了,既使有别的想法也不便提,互相都是心里清楚。初中就开始谈女朋友,父亲也不过是因为他成绩好纵容了他,现在书不读了,未必还会容忍,可又未必不会接受。
“你真是不管别人的痛苦,只知道自己痛快!说走就走,也没个交待!”她也不问他这些年的经过了,她也只是顺着性子说说不满,并非要他一五一十地浪费时间来描述他的这几年,现在已经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已经足够。他那一走,她便空落落的,真的是丢了魂儿了,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高考之前那么紧张,也没有不想他。“走吧,我们回家!”
“我哪里有半点痛快,在外面的日子,唉,都是苦日子,不说算了。”他又不想诉苦,也没有犹豫,跟着她走了。他又觉得此次回家还是大有收获。
两个人背上一个行囊,不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