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清晨,纤纤绵雨氤氲,远处碧溪轻泛涟漪,溪畔柳绦拂堤。
春风得意楼上,一袭白裳衣袂蹁迁,二指宽白色蚕丝发带高束,青纱遮面,腰系纯白色锦带,脚踩绣金云纹靴。层层叠叠的桃红色纱帐在晨风中共舞,翻出好看的花来,甘愿为她陪衬。
坊间传说,这便是春风得意楼的主人了。但多数时候,众人也只得见这么一幅剪影罢了。
楼共六层,此刻正在顶楼边吹风边看景的这位,她左手握一卷佛经斜倚美人靠,目光涣散望向远处的虚空,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香楠木雕花阑干。这本不稀奇,她从来就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
春风得意楼正是这城中最偏僻的茶楼,也是最最风雅的销金窟。谁若是嫌家中金银无处安放,且好个附庸风雅,譬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这春风得意楼自然是首选。
外地人应是不知,就连当地人也只在富商巨贾达官贵人间秘传:茶楼原也不只是茶楼,有多位才貌双全的少年俊杰被养在此间,供龙阳之癖者享乐。话说,这些少年皆未及弱冠,玉貌雪肤,眉目如画,各有所长……咳,秘传,真的只是秘传。
无欲,自然无求。既无求,也就没什么让她在乎的。只是今天的她眉间似藏着一抹焦灼。只是这美人便是焦灼也是别有一番丰韵的。
这一幕被匆匆赶来的紫衣撞见了。紫衣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侧她还未发觉。若是在平常,莫说是紫衣这三脚猫的功夫,便是轻功极好的高手也很难在方圆三丈内不被她发觉。
待到紫衣气息平稳,她才懒懒吐了句:“何事?”
“有位公子请你前去踏青。还拿着一柄玉髓折扇。”话罢紫衣抬眼揣度着她的反应。
在那个极其讲究尊卑的地方,紫衣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她是个寂寞的人。虽然她从未说过,可她从未将紫衣看作一般的下人,是当妹妹来养的。
紫衣自小就跟在她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玉髓所制,但那扇子紫衣越看越觉得眼熟。是她的?可如果是她的又怎么会到旁人手中?
那是一柄碧色十二叶玉髓折扇。打七年前起,她一直是扇不离身的。她确然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唯独对那扇子是不同的。紫衣是她七年前买来的,饶是再没眼力见儿的人也知道那玉髓折扇对她何其重要。她的功夫紫衣虽未见过,但她那八个护卫可个个都不是吃干饭的。
她换以单手支额,蹙眉道:“踏青?天色尚早,带他来这喝茶吧。”
紫衣欲言又止,道了声是转身下楼。
香楠木似有似无的清浅气息和它微紫的纹理一样梦幻迷离,遇雨更是添了三分浓郁。天青,小雨,和风,香满阁楼,俯瞰大地过目处皆新绿。何况做工精巧的燕几还摆有一套晶莹剔透的黑釉盏茶具,何况美人靠上还坐着个传言里风姿无双的美人儿。
此情此景,任谁都不会忍心破坏这份别致。不过,这世间从来不缺不解风情之人。
“云落尘呢?叫云落尘赶快滚出来见老子!要不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狗屁得意楼!”好家伙,这一嗓子吼的,整座楼都要颤三颤。
她仍是一动不动,只是目光转了又转,最后呆看着角落里的珠兰。
不过片刻,“砰”一个面目黢黑的大汉率领一众喽啰破门而入,黑面大汉眯眼打量着被纱帐包围的她,口气里满是不屑:“你就是云落尘?”
“你就是震天吼?”她不答反问,只是眼睛仍旧盯着珠兰,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出来。
黑面大汉怒骂道:“好你个黄口小儿,大爷我问话你不老老实实回答,反倒直呼大爷诨号!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拳!”话间,黑面大汉身形一闪,一个硕大无比的拳头如恶鹰扑食般急冲向她。
霎那间只见光影闪动。待众人反应过来,却见一行三个劲装黑衣人护在她身边,还有一个黑衣人生生受了黑面大汉一拳,把黑面大汉拦在纱帐外。
黑面大汉猝不及防。似是想到什么,即刻收了拳。
只听得朗笑一声,“看来云某来得正是时候,好戏才刚刚开演啊。”众人皆循声看向来人。
青纱白衣,飘然若仙。剑眉似远山含翠,明眸似雨过天晴,举止似落红点水,神态似月映晚风。
白衣人摇着扇子道:“在下正是云落尘。只是不知,阁下你寻我何事?若是真心请我,怎么也该容下人通禀了在前厅候着。带了这许多恶奴持刀闯进来,吓到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吓到我的客人就不好了。”
“何事?你莫要装糊涂!我家少爷五次登门拜访,都被你一口回绝。你倒是说来听听,你凭啥如此羞辱我家少爷?”在场众人被吼得眼冒金星,又不好发作,于是很有默契地忍着。其实人家本就是个大嗓门,只是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成了吼。
震天吼本名侯震天,只因声若洪钟,便有了这么个诨号。如此听来,倒也名不虚传。
白衣人满脸匪夷所思,挤眉弄眼地看向安坐美人靠的她,质疑道:“哦?竟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呢?兴许,可能是……”
震天吼冷哼一声抢白:“你不承认便不承认,作甚讲那许多歪理?老子是个粗人,说不过你。今日你若肯乖乖跟老子走,旧账一笔勾销。你若不肯,老子拼了命也要把你绑回去!”
白衣人眼珠一转,扇子一合:“也罢,就同你走这一遭。”
“慢着,扇子留下。”
“凭什么?”“就凭我是这扇子的主人——云落尘。”
众护卫齐齐退下,她从美人靠上起身,穿过重重纱帐,缓步走向白衣人面前,握住扇子另一端。风吹动她的面纱,漾出无限柔情。
大家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衣着一模一样,身姿相仿的两人。
后来的白衣人松了执扇的手赔笑道:“好友莫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喂,看好了,这才是你们要找的正主儿。”
震天吼怒喝道:“都给老子抓了回去!”
“不必麻烦,我们自己走。我正要向你家公子讨教,这大清早的扰人清梦,还如此理直气壮,是个什么道理。”她拂袖拾阶而下,撂下句轻飘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