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荡着最后一片晚霞的时候林似锦一瘸一拐地从外文系主楼里走了出来,她清秀的脸上脂粉未施,简单的扎了个马尾辫,看着似乎跟这学校的大学生一般。
傅恪眉头轻轻一皱,打开车门的时候对面一个男孩早他一步朝林似锦走了过去。
“阿锦”
林似锦正下楼梯,听到声音抬头,才发现是顾蔚。
她一只手提着裤子,另外一只手打着招呼,就着跛着的脚对着他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在顾蔚马上就要给林似锦一个大拥抱的时候,傅恪赶到,拦了正着。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的斜长。顾蔚站在阴影里,目光平视着眼前突然介入在他跟阿锦之间的男人。
顾蔚今年16岁,大概因为营养好的缘故,个子看着都有一米八,就是瘦了点,还没有完全长开。林似锦感觉阳光被他遮住了一大半。
顾蔚不是顾家人,是五年前林似锦和顾思远在孤儿院遇到的孩子。五年前的林似锦还天真到傻气,大概那段时光也是最快乐的时光。
初次见到顾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想方设法讨人喜欢。孤儿院的资源太匮乏了,谁都想在这稀缺的资源里尽可能的得到更多一些;而更多的孩子早就在这个功利的环境里练就一身本事,林似锦见到了也并不埋怨,人不可以自私,自私地去理解别人的意思,也不可以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谈论人性,很多时候,一些人生来没有选择。
顾蔚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已经11岁的顾蔚大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长得瘦小,一双龙眼一般黑亮的眼睛在白皙的小脸上大的有些突兀。他看人总是淡淡的,不主动也不拒绝;林似锦跟顾思远去过很多次,他知道该怎样得到他们带来的食物,但他只是偶尔一瞥,似乎真的不在意一般走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林似锦自己都觉得自己那时候傻的可笑。顾思远跟她说他父母同意领养顾蔚,当时她还傻傻地担心,顾思远一个他父母已经负担不起,两个男孩子该如何是好。她几番纠缠,甚至跟他提出回去跟父母商量,林爸爸林妈妈会同意领养的问题。
顾思远最终怎么说服林似锦的,那是后话了。
看来这几年吃得好睡得好。林似锦从跟顾思远再次见面开始,已经见过顾蔚几次了,每次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
顾蔚生得好看,就像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子一般,个高,健康,善良,爱笑。
林似锦跟顾思远说过,她不一定希望顾蔚以后有多大成就,但希望他能开心就好。把这些年老天欠他的开心都弥补回来,那这样,他剩下的人生里就都是美好了。
“阿锦”
顾蔚白晃晃的牙齿晃了林似锦的眼,从回忆里抽出,看着记忆中部分相似的脸,不免有些惆怅。
“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顾蔚一愣,一只胳膊挠了挠后脑勺,半晌才弄明白林似锦话中的意思。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的呲牙咧嘴。
傍晚这个时间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有结伴出行的学生,还有参加联谊的少男少女们,旁边的操场上也是各色的孩子;嘈杂到毫无章法,却异常的有人气。
林似锦陷入回忆里的时候,傅恪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像往常的很多时候一样。可能每个人从小的经历千差万别,傅恪尊重女性似乎早就成了他为人处事的一部分。
顾蔚为什么过来林似锦心知肚明,她站着也没有询问的意思。反倒是好奇傅恪为什么独独选择今天过来。
“你怎么来了。”
“找你很多天没有消息。”
林似锦突然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不在家,手机也关机,自己自私的想清净,别人联系不上会很着急的吧。
转念一想,她今天才刚来学校,傅恪怎么这么巧,还是他?
“你等了多久了。”
林似锦问的小心翼翼,傅恪温柔的笑笑,想伸手撸下她的脑袋,半途中被一直在一旁的顾蔚打开。
林似锦不赞同地看着顾蔚,目光严厉的样子顾蔚只好吃瘪,闷声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傅恪并没有在意,但也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我去楼上找过你,你同事说你请假了,具体回来时间也不确定。”
傅恪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一丝不满,也没有一点声讨的意味。他总是这样,家教良好到像模版一样的人,从来不多说一句让你难堪的话,也绝不会多一分让人不满的情绪。家境好,学历好,人品好,长相好,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好夫婿的样子。
他比林似锦大一岁,算年纪,也该找个好妻子了。
顾思远跟傅恪的性格截然相反,顾思远总是在情绪有不满的时候直接解决,但是傅恪因为太了解别人的感受,太在意对方的想法,总是不愿意伤害林似锦一分一毫;林似锦不喜欢被逼,他就慢慢来,一慢就是四年。哪怕顾思远的出现,他仍然不愿意太过逼迫她。他总是在用他的方式对她好。
林似锦觉得心里发酸,像是泡在发酵的米缸里久了,除了染上大米的香气外,这酸意也久久不能散去。她不难想像,傅恪几次往来办公室就是为了知道她的下落;他没有找人查她,他大致知道她的行踪,但他没有逼迫她,只是等她慢慢回归到正常生活之后再带着暖意的介入她的人生;如果她需要,那他就毫无保留的帮助她,如果她不需要,他便默默地等着,怎样劝,他都不走。
每个女生或多或少希望生命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傅恪的长相也是女生理想型的样子,英俊温暖,体态修长有力。他笑的时候眼睛会完成半弯的形状,有些人是星星眼,他这样的算月亮的眼睛吗,长得像月牙一般。
“对不起。”林似锦觉得或许自己做错了,如果一早跟他说明白,是不是不会耽误他那么久。他那么好一个人。
“没事的,下次电话开着就好。”
林似锦觉得眼眶湿润,忍了好久才勉强忍住眼底的湿意,好像连日来的委屈都在这声带着纵容带着理解的要求里烟消云散。
傅恪如愿以偿地揉了揉林似锦的脑袋,一下子笑开了。月牙状的眼睛像是十五的月亮一样晶亮。他很久之前就发现,只要林似锦笑了,他也会情不自禁的跟着笑。
他愿意让这美好的笑多一天也好。
“咳咳”一旁的顾蔚出声,打断林似锦的沉溺。他知道阿锦性子,太过软弱又良善,她对别人一点的帮助可以记得很久;这种性格并不好,因为太容易被情绪蒙蔽。
傅恪收回手,对着林似锦说:
“阿锦,回家吧。”
顾蔚承认眼前的男人成熟英俊,一举一动都体贴绅士。但也仅限于这份欣赏,阿锦不能跟他在一起,这个意识好像很久之前就有了。
林似锦点点头,她没有拒绝傅恪明里暗里的意思。
她抓紧了身边的包,准备继续跟台阶奋战的时候,傅恪温厚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记得擦药,不然会感染的。”
林似锦点头,没有回头地跟着顾蔚离开了。走的时候天边最后一丝晚霞飘去了更远的地方,也拉开了这冬日黑夜的序幕。
车上的时候,林似锦靠着后座看着窗外,外面的风景像动画一样一帧一帧掠过,她轻声开口,声音像四月的风一样绵软,似乎还氤氲着青草的香气。
“小蔚过得还好吗?”
顾蔚一早就注意到林似锦额角的擦伤,看她刚才行动不便的样子,长裤底下的膝盖想必也没有幸免。林似锦很少抱怨,再多不满也习惯默默承受。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很多年前的时候,他讨厌她总是悲悯的眼神,纵容他顽劣,纵容他使坏;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连少爷都找不到的时候,他才开始想念,想念她微笑起来的温暖,想念她走过的时候风里带着的属于她的味道。
顾蔚对人事的通透超乎林似锦的想象,16岁的孩子知道怎样善意的伪装让她高兴。
男孩一撇头,状似回忆地用力皱着眉头,动作夸张的模样引林似锦笑弯了眼睛,像是夜晚的月亮一样,好看又动人。
顾蔚心里嘀咕,这阿锦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我很好啊,每天吃吃喝喝,你看我现在多健壮。”
林似锦见他不惜夸张地撩着胳膊,更是拉着她的手在刚建立不久的小肌肉群上捏了几下,孩子般邀功,满脸得意。
“那就好。”
林似锦想像小时候一样戳戳他精致的小脸。这么多年过去了,顾蔚都长大得她不认识了,她再也不需要每次用让他生气的方式来逗他开心,他像自己希望的一样长大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天气越发寒冷,c城里满街的合欢树光秃着枝桠,在寒风里细摆身子绰约,像是花季的少女迎风站立,带着最娇美的青春迎接春暖花开。
顾蔚别开头没去看她,小小年纪却眼底满是深沉,他想她像小时候一样逗着他笑。他装着生气,她一路追着讨好他。
记忆永远温暖如春,体贴煨烫着忘记不了。
学校离得家不远,开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家里的小区建的早没有电梯,虽然只有六层高,但对于今天磕了腿的林似锦来说着实废了一番力气。
她不喜欢别人太近身的接触,顾蔚只是掺着她慢慢往上走。
大冬天里,等进了家门,林似锦背后出了一层薄汗,暗自打趣,这可比去健身房划算多了。
家里的气氛很诡异,一进门,林似锦就看到顾思远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办公,铺着碎花桌巾的方桌上散着一堆文件,一部分夹在文件夹内,一部分就着铺了满桌子。林似锦觉得好笑,这么多年的习惯就是改不了。
桌子靠近客厅里的大窗户,位置在顾思远肩膀以下,窗外渐渐浓重的黑色印得窗边的人眉目深刻,五官如雕刻般精致。
林似锦甩了甩头,有些费力地弯腰脱了鞋,把包和钥匙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就进了屋。
跟在身后的顾蔚一路都不吭声,自己拿了鞋柜的拖鞋,换下鞋,放进鞋柜,一一摆好了才进屋。精神绷住,如临大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林似锦跛着脚,这一沉一重的声音在木地板上放大,’咯吱,咯吱’像是外婆家历经几代的老藤椅。
顾思远从文件里抽身,对上林似锦的眼睛,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了。”
林似锦没想隐瞒,她老实交代:
“不小心磕到了。”
顾思远冷笑,一双狭长的眼睛更是紧紧盯着跛脚站在客厅里的女人,’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夹仍在桌子上,塑料的表皮隔着薄薄的桌巾发出刺耳的响声。
“能自己磕到额头?”年纪在长,这女人撒谎的本事倒一直没长。顾思远不知道该好笑还是生气。
林似锦知道瞒不过他,但早有预料他会小题大做,梗着脖子索性不说话了。
暖色的灯光下,在林似锦裸露的脖颈下,顾思远看到她青色的血管,大概是吹了冷风,青紫一片。
额头,脖子,膝盖。
厨房里炖着老母鸡汤,撇了油,摆上竹荪,冬笋,香菇;’咕嘟,咕嘟’的蒸腾着热气,临出锅的时候再浇上一遍热油,撒上葱花,那香气便久久不散了。
冬天喝老母鸡汤多补啊。
林似锦身体单薄,畏寒。这鸡汤最是养人。
顾思远就这么低头看着也同样低着头的林似锦,青黛的眉峰皱成一片,他这个人霸道,占有欲望太强,总是不听劝。
林似锦不说,不代表他不会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