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风如剃刀,在赛义夫的脸上又划出了一道年轮。
赛义夫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走运的人,他十三岁从巴瑞耶的乡下从军,跟随着阿提斯亲王参与了三十年来萨兰德苏丹国的诸次重要的战争。他目睹过很多人死去,有敌有友,有老少有少,有男有女;他曾经和兄弟们一起掠夺过村镇,享用过美酒和女人,也曾如丧家犬一般从战场撤离,惶惶不可终日。
在从军第二十五年时,他累战功成为了骑兵小队长,管理着手下二十个骑兵;从军三十一年时,他从军中被选拨,成为了沙瑞兹贫民区的治安官,管理着上万人。一年之后,因为两个诺德人,他又再次回到了军中。
以“马穆里克”的身份。
对于萨兰德的大多数军人来说,他们出生入死一辈子,为的就是“马穆里克”这个头衔。这虽然是萨兰德最低的世袭贵族头衔,但只要成为马穆里克,就意味着成为了亲王一级领主的近卫队。这样最起码也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以后不用像自己一样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而类似赛义夫这种外派的皇家马穆里克则拥有更高的起点——他们负责为苏丹陛下掌管一块或者多块皇家土地,如果立下了战功则有可能会蒙得苏丹赏赐,真正过上有地贵族的生活。
赛义夫并不能确定自己从都城沙瑞兹来到帝国东端边境的这个驿站这是明降暗升还是实降,但有一点他很肯定:至少他不用再为自己随时可能被那个满腹肥肠的猥琐胖子当做替罪羊弄死而担心。而且他现在手下有二十五个人,十个步兵,十个射手,还有五名骑兵。
这个配置对于一个驿站来说似乎过于奢侈,但是在德吉雅驿站,这个配置却略显寒酸。作为一个夹在库吉特汗国和萨兰德国之间荒漠平原上的小驿站,被侵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个侵袭可能来自对面的敌国骑兵,也可以来自背后欲求不满的领主和骑士。当然还有那些贪得无厌的响马、沙匪以及喝醉了的佣兵们。
但承蒙至高神的护佑,在赛义夫来到这儿的两年里,除了几场由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响马沙匪发动的小冲突外,德吉雅没有遭受过任何袭击。因为和平,以驿站为圆心,在方圆一里的范围内逐渐形成了一个聚居区,萨兰德人、库吉特人还有零星的其他地方的人汇聚于此,聚集在驿站的木墙周围。
所以除了看守驿站,近一年来赛义夫还多了一项职责:为苏丹陛下收取税金。他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在沙瑞兹当治安官时的感觉,而且风险比那时小很多。
“这是这个月的税收清单,队长。”一个身着皮甲的骑兵将一张羊皮纸递了过来。赛义夫望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字,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对于国王和领主来说,这种纸张是非常美丽的,因为它代表了财富和权力;但对于一个习惯了马背的军官来说,这显得太难了一些。
尤其是在没有税吏的情况下。按照朝王国的规定,凡是在户数超过五十户,人口超过两百人的地方,起码要有一个书吏和一个兼职的税吏。往往书吏和税吏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拥有着仅次于地方长官的权力——因为他管理这一地区的钱粮与书面文章。
但赛义夫现在所在的地方只是一个驿站,虽然这里的人口早就超过了三百人,但在帝国的行政区划中,它照样是一个边境驿站,是没有资格要求专门派一个识文断字的人过来的。但是如果它具有了收税的资格,那么王国是不会放弃任何一枚铜底亚的。
“这是谁登记的?还是那个住客么?”赛义夫把税单摆在一边,问道。骑兵点点头:“还是他。”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个很奇怪的外国名字,”骑兵努力地在脑海中将那几个奇怪的发音拼合在一起,并拼命地卷起舌头让它们发出声来:“納里巴耶德罗托洛夫斯瓦亭恩。”
“他就没有个简称么?”赛义夫眉头锁得更紧了。
“有。他平时里让我们叫他巴耶德。”
“嗯……”赛义夫抚着下巴,摩挲着青茬。沉思了一小会,他抓过一张羊皮纸,在上面飞快地书写起来。作为一个前军人,他对自己的书法还是很满意的:至少那些当权的长官们都能看懂并有耐心看下去。他快速地写完,折好交给骑兵,吩咐道;“用最快的马,送到沙拉瓦去。”
巴耶德不断的翻转着手中的方盒,寻找着正确的排列组合。
他已经坐在桌上摆弄了一天,却怎么也不能让这个方盒子恢复到先前那种整齐划一的颜色。一周前一个西方来的商人在卖这个东西给他时,说这是西方最高智者才会玩的东西。巴耶德瞬间有了种被逢迎的感觉,眼睛都不眨地掏出一个银里拉买下了这玩意。
然后他就被这玩意困了三天半。在尝试过无数种组合后,他终于把这个方盒子弄到四面只有一个颜色不配。但就是这个颜色,困扰了他整整一天。无论怎么做,都会出现其他面的颜色无法统一。对于一个自诩为聪明人的来说,这种看似快要到结果却离结果遥遥无期的时刻是最吸引人的。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却又不能迈向成功,只能在那个点上干耗着。
巴耶德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推开了门。
一个身穿黑色锁甲的人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副沙漠深处的萨贝因人的摸样:突出的颧骨和中等的鼻子,厚实的嘴唇和褐色的眼睛,还有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
他朝正在认真翻转方块的巴耶德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他不能理解那个涂满各种颜色又不好看的方块有什么魔力,竟然能让这个大胡子的怪人趴在桌上几天都不思茶饭。
“先生,您还不想吃饭么?”
巴耶德没有理会。他仍然在翻转着那个方块,忽然他大吼一声:“成了!”
那个方块的每一面都是同样的颜色。巴耶德跳了起来,抱住了高他一个头的萨贝因人。他紧紧地抱着萨贝因人,差点让这个壮汉喘不过起来。
“阿杜拉,我成功了!哈哈!”
阿杜拉奇怪的看着这个满脸喜悦的大胡子,一脸的不解。在他看来这种小方块毫无意义,可是总有人为他着魔。就如他眼前这个值得尊敬的人。
巴耶德是阿杜拉的救命恩人。阿杜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沙漠中分给自己一壶水的大胡子那微笑的表情。对于阿杜拉来说,那一刻的巴耶德就是至高神的化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至高神的命令才能让他背离巴耶德。然而至高神是不会说那种话的。
像他这样的人总是容易兴奋,一点小小的成就就能让他高兴个好几天。无忧无虑的人才是至高神的安排吧。阿杜拉是这么想的。
待巴耶德的兴奋劲过了一点,阿杜拉缓缓地说:“今天有个骑兵给我说了一个消息。”他的大漠方言很低,很浑,巴耶德废了很长时间才逐渐能够听懂。巴耶德的声音依然很兴奋:“什么事?是不是那该死的驿站主给我了一个新身份?”
阿杜拉沉了口气。这个人总是能一针见血:“是的,他告诉我,今天有个骑兵去沙拉瓦送信了。那个骑兵说应该是和你有关的。”
“这真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我会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拿了;”巴耶德的兴奋在慢慢减弱:“然后我就被困在这里了。”他摆摆手,抽出一张羊皮纸:“我该给他写一个计划了。”
阿杜拉微微地点头,慢慢地走到门边,轻轻的关上房门。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快步向驿站的佣兵营走去。
佣兵营位于驿站的侧后方,是用一个废弃的矿井改造而成的。这里拥有人们想象中的一切肮脏的旅馆的共性:吵闹的人群,粗鲁的语言,随地可见的污秽。当然,还有那些令一切正人君子恶心的,身上散发着臭味的雇佣兵。
德吉雅的雇佣兵是由各地的流浪武士和一些战场上逃兵组成的。这群人被称为萨兰德边境上最没有勇气的保镖,也是最有勇气的土匪。
当阿杜拉踏入佣兵营大门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脸狰狞的奥兰德。这个高大的维基亚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对面那个挖着鼻孔的矮小的斯瓦迪亚人。
“我向雪原女神的名义起誓,如果下一次你再作弊的话,我就宰了你!”维基亚人愤怒地说。
斯瓦迪亚人仍在漫不经心地挖着鼻孔,不时弹弹自己的指甲:“很可惜,你是吃素的。”
奥兰德的眼睛仿佛要烧着了。
“你这个混蛋!”奥兰德咆哮着,顺手操起身边的巨斧,狠狠地砸在餐桌上。
巨大的餐桌又矮了一截。
斯瓦迪亚人仍在挖着鼻孔:“如果桌子坏了,赛义夫是会让你赔的——你这个月还有钱给他么?”说着,他将手对准奥兰德,轻轻地一弹。
鼻屎准确地集中了奥兰德身后的柱子。
“你又在挑衅奥兰德了,你要清楚你的能耐。”阴暗中一个女声软软地道。萨兰德人懒懒地说:“要不晚上试验一下,看看我的能耐到底如何?”
“完全可以……”女声仍然柔软:“我的匕首也很久没有试验过了……”
“哦,我亲爱的小可人儿,你什么时候能不让胆小的诺金斯感到恐惧呢?看来今晚我必须好好地接受你的补偿……”
话音未落,一把飞刀插到诺金斯放在桌上的手的手指间。
“我还是去库吉特人那边找吧……哦!我帅气的阿杜拉,你来了!今天要玩点什么呢?”诺金斯嬉笑着,对着阿杜拉道。
“我想看看你们骰子。”
“你的声音永远是这么的迷人,亲爱的。来吧,是想玩个什么把戏呢?”诺金斯说着,一边准备去拿桌上的骰杯。
“不!你不要相信他,阿杜拉!”奥兰德咆哮着:“这个卑鄙的家伙会换骰子的点数!”
“游戏,不可以作弊。这是沙漠人的信条。”阿杜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和浑浊不清。诺金斯却打了个冷战。
“是的,是的,这是自然……来吧,我们玩多大的?你看我面前已经有足够的钱了……”
“那就赌这些钱,我要你把赢奥兰德的钱还给他。”
“啊……这是自然的。好吧,让我们开始吧……”
奥兰德抓起骰子,高高地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