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一行七名锦衣卫与老赵他们换了班后,其中三名又被皇帝安排了其他的外勤,换了班便马不停蹄地出宫去了,剩下包括白术和纪云在内的四个人琢磨着没别的事干,索性决定就这么回了都尉府从井里捞个西瓜开了吃,然后去睡一蒙头午觉如今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加上白术这个临时工如今统共二十八人,正好可以分为四组,轮班站岗,每天十二个时辰每组分摊三个时辰,每三十天轮换一次早晚班,这次轮到白术他们这组都负责站午间这一班。
大概是因为眼睁睁地见识过自家老爹天玄皇帝怎么落得个中年疾病缠身苟延残喘十余年在病痛中去世,天德皇帝本身是个十分注重作息习惯的人,所以午间他要按时用午膳,要睡午觉人就数吃饭睡觉的时候最老实,索性天德皇帝好歹也是个人,所以白术这公务员的班上得也还算得上是轻松。
换了班就没事做了,除了到各房师傅那里去学点本事,白术觉得自己简直如同是在养膘。
一脚踏入都尉府大门,白术先是拎着小桶打了点水给那些要死不活的树浇了一圈,其中有两棵海棠以及玉簪花,这几棵树也算倒霉落在这群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糙汉子手里,眼瞅着就要枯死在这个夏季,正好白术来了平常还能照顾一下,于是挺过了那炎热的夏季,如今也到了花期,居然也挣扎着开出零零落落几朵花来。
对此,锦衣卫副指挥使纪大人曾经咂吧着嘴说好好一爷们的老窝被整理得像是娘娘们住的地儿,反倒是某一次,白术某天下午午睡起来后看见过锦衣卫正指挥使独自一人停留在那棵开得正好的海棠树下,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术当时还愣了愣,总觉得自己从那背影之中品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从那之后,她便比较留心云峥的一举一动,搞得纪云某天值班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告诉她,锦衣卫内部禁止发生办公室恋爱行为,以及,别想了,云峥是个大直男,曾经也是有过相好的,听说是他小时候的青梅竹马。
白术:“后来呢?”
纪云:“什么后来?后来老大就进宫做锦衣卫了,就没有然后了,听说老大脸上那疤痕,就是那姑娘用簪子划拉的。”
白术:“……哇哦。”
纪云:“不然呢?谁还敢动老大那张倾国倾城的……呃,总之你别打他主意,一想你俩要在一起,不知为何便觉得雷人得很。”
“……”
白术只好满脸风中凌乱地告诉纪云,她比较喜欢君公公那个款。
而这会儿,正和纪云撅着屁股蹲在井口旁,这会儿锦衣卫副指挥使师徒二人整齐划一低着头往进水里望。
白术:“那个,那个!”
纪云:“哪个哪个?你谈娘的只管嚷嚷又不说具体哪个,好歹给我形容下啊,这个?”
白术:“不是,旁边那个,瓜的轮廓尾巴够卷清楚肯定甜,你捞那个纹路凌乱瓜尾笔直仔细切出来变成了冬瓜,留给老赵他们嘿嘿嘿……”
纪云:“喔,还有这种区别?我就说选瓜肯定有区别,老大他们还说我想太多,啧啧,你让开点,别挡着光,我捞起来了。”
纪云把那西瓜利落地从十几米深的地下井水里捞了出来,白术鼓掌一阵欢呼,旁的没出去轮班的锦衣卫在旁边看着这捞个瓜都热闹得像是过年似的师徒二人一脸黑线。
其实白术这么高兴完全情有可原首先,她觉得一个穿越到了饥荒地区愣是把她一好好的含蓄姑娘给穿成了饿死鬼投胎;其次,古代科技比较落后,哪怕皇宫也好不到哪去,这会儿除非是厚着脸皮去管冰窖要冰,否则这井水便是唯一可用的天然冰箱。
虽然眼下已入秋,然而秋老虎那要来不来的架势弄得人站了几个小时的班之后还是满身大汗,白术当然不能像纪云他们往井水边一站脱了衣服就一阵爽快冲凉,就指望着这甜滋滋水汪汪的西瓜解渴。
捞上了西瓜,纪云将那湿漉漉的瓜往自家大力徒弟怀中一塞,后者接过来便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夹着,另外一只手还手舞足蹈跟纪云描述今儿个那个引得万岁爷大发雷霆的言官还没等她举起廷杖便被吓得晕过去的模样万岁爷又不是暴力狂,最多就是吓吓那个啰啰嗦嗦的言官让他好闭上嘴安静几天,那板子最后当然还是没打,纪云一听却拍了拍脑门想起自己还没教自家徒弟打板子的规矩,这孩子劲儿那么大,这要是踏踏实实的打下去了,非得动不动就出人命不可,那些言官撑死了也就是啰嗦了点,罪不至死……
纪云琢磨着,正欲开口跟徒弟科普下关于锦衣卫打人的那些个行为准则或者黑话,一抬头,却看见走廊底下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把精致轮椅,轮椅之上,正指挥使大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纪云一噎,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吞回了肚子里,心里正揣测不安地琢磨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又让自家老大用这种寒碜人的目光看着自己,却不料对方只是在与他对视片刻后,便收回了目光,看向走廊尽头小厨房的方向,淡淡道:“皇上赏下一筐新秋蟹,二十一已经蒸上笼子了,洗洗手,吃蟹。”
纪云一脸劫后余生:“……”
白术一脸兴高采烈:“喔喔,有螃蟹!”
待正指挥使大人被他身后一脸无语的锦衣卫兄弟退走,纪云这才转过头,一巴掌拍在他那有吃的胆子比熊胆还肥的徒弟脑门子上:“缺心眼不缺啊你,就知道吃!”
“怎么啦?”白术摸了摸被拍得通红的脑门,踮起脚看了看已经被推远的云峥,因为旁的没人有胆子敢嚼这锦衣卫正指挥使的舌根,至今她都不知道他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她只能旁敲侧击地说,“老大的腿不方便,现在不出任务了?”
“出的。”纪云想了想,扫了身边这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鬼一眼后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老大本领大着,外面那些个私底下有猫腻的肥虫哪个不是听见锦衣卫指挥使云峥的名字便要夹着尾巴做人,,皇上还仗着他做许多事,否则指挥使早换人了。”
“喔,”白术点点头道,“你不说没换人是因为他人好欺负么?”
“我说什么你就信,缺心眼不缺啊你。”纪云翻了翻眼睛。
此时师徒二人也一道往小厨房走去,他们进了厨房之后,依旧还是看见二十一站在蒸笼旁边,脚边放着一个大竹篓框子,里面悉悉索索还爬着八九只耀武扬威的螃蟹,显然是给老赵它们留下的。白术他们进来的时候二十一正往螃蟹里滴料酒,那料酒一滴下去,蒸笼里螃蟹的肥美的蟹黄与蟹肉掺杂的腥鲜一下子散了开来,勾得人哈喇子都快滴下来,白术踮着脚颠颠儿地蹭到桌边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坐下来,这时候其他没轮班没出外勤的锦衣卫也都进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往桌子边一坐,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白术正莫名其妙,忽地,便看见这群锦衣卫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拧过脑袋看纪云。
纪云似乎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眯起眼像只狐狸似的笑道:“别看我。”
锦衣卫十五号看上去稍比纪云年长,脖子动脉处有一道疤痕,显然也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又回来的人,他听了纪云的话,立刻将脑袋转向云峥他这一动作像是发号施令似的,众人又一块儿眼巴巴地眨巴眼睛看向云峥。
十五说:“老大,一年就这一回。”
十六说:“螃蟹寒凉,就这么吃了闹肚子。”
十八说:“是啊是啊。”
二十一说:“唔,老马你别跟我使眼色,我不喝酒,喝多了多耽误事儿。”
十八怒道:“你不喝就闭嘴,还下绊子几个意思!猪队友!”
二十一:“……”
云峥:“一只螃蟹有什么好闹肚子的,就你们肠胃金贵。”
十五举手急切地说:“有有有,去年都喝了的!”
云峥:“去年喝了今年也要喝?什么时候有的规矩,都没人通知我一声。”
十五偃旗息鼓,十六笑嘻嘻地走怀柔政策:“老大,今儿个三十守夜咱们也没多喝,云哥儿还升官成了副指挥使呢!”
纪云一听连他都搬出来了这群人真是没节操,瞪眼道:“****屁事,我也不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十八一下子捂住了嘴。
桌子边闹成一团,一群锦衣卫各个眼巴巴地瞅着嘴边那哈喇子都快流了下来,云峥就是不说话,直到二十一骂骂咧咧地将蒸煮好的螃蟹从蒸笼里端出来放桌子上,这才听见云峥嗓音低沉地说了句:“只许今日,莫要喝过了。”
众锦衣卫先是习惯性地听见云峥发话便沉默片刻。
几秒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家老大说了什么,顿时“嗷嗷”地炸开了锅,一时间六七个人从桌边跳了出去,从厨房里簸箕底下米缸深处白菜叶子里头房梁顶瓦片下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地儿掏出了七八个酒坛子出来。
这上天入地的模样看得白术目瞪口呆。
云峥一看便知道这群人明知道按照往年的习惯皇上肯定会往下赏螃蟹,估计早就备好了酒就等着这一天,却也不揭穿,只是当众人将酒坛子从七七八八的地方搜出来堆放在桌子上,由十五笑眯眯地开始分发酒杯时,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辛苦你们好找了”,不过这么说着,却也并没有阻止十五将那小小的酒杯放在他的跟前。
众人一人领了一只螃蟹,爱喝酒的没急着动螃蟹,先是乐滋滋地喝了几杯,这才动手去解螃蟹身上的麻绳这个时候白术已经卸下一条腿啃了去,正准备动手卸另外一条,这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十五乐颠颠地推过来一杯香气四溢的小酒到他面前:“小狼崽子也来喝喝。”
白术一愣。
那酒还没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就觉得那是一般的好酒,等到到了鼻尖底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岂止是一般的好酒作为一年才有一回碰酒的机会,一群神通广大的锦衣卫大爷几乎剩下的一整年时间里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找来的自然是不比万岁爷小饮时酒壶里的酒液不相上下级别的好东西。
纪云一看这群人要带坏自家徒弟简直不得了,当场便撸袖子准备揍人,白术眼睛一眯,正欲忍着馋虫拒绝,却在这时,她听见旁边的云峥清清冷冷地说了句:“想喝便喝罢,十岁也不小了。”
云峥都发话了,纪云只好一边凉快去了,这会儿满桌子的锦衣卫兄弟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白术再拒绝那便是不识抬举,怎么她都是新近后辈,还是个临时工,人家老前辈邀请你喝酒不喝是怎么回事?
于是白术也没含糊,抓起杯子便往喉咙里灌,一小口酒吞咽下去,除了酒香清甜在舌尖扩散开来,那强烈的究竟瞬间便在她五脏六腑炸了开来。
白术上辈子酒量不错,撸袖子就能干翻一群汉子,这会儿愣是没反映过来她已经换了个身体,还是按照上辈子那习惯喝,这会儿愣是被呛得鼻涕都快喷出来,在周围人的热闹和调侃中,只能暗搓搓地撕了螃蟹啃……
但是这还真别说,经过这酒香一开味蕾,螃蟹的肉的甜美和甜度都上了几个台阶,光是蟹腿上一块不大的肉,都能吃得满口留香。
更别说是那长得正好、几乎快从肚子里溢出的蟹黄,更是叫人想将自己的舌头都吞下肚子里去。
想不到穿越了古代之后,居然还有能坐在桌边像个正常人类似的吃螃蟹的这一天,一想到这白术便感动得要死,埋头吃蟹,人家推过来的酒也不拒绝,只不过换了之前牛饮的方式,含蓄地小口小口抿得欢快,悉悉索索就喝掉了一杯,把她师父看得唉声叹气,直呼自己收了个酒鬼徒弟。
喝得高兴了,女人的八卦本性便暴露了出来。
白术扔下啃了一半的螃蟹,开始兴高采烈地给桌子边的锦衣卫兄弟讲述她看见的那些新入宫的宫女,讲她们身上穿的统一的兜帽,还自行发挥想象跟那群瞪着眼的大老爷们说那兜帽的样式后来被东瀛改去做了名叫“白无垢”的样式,是只有新娘们才会的嫁衣;讲她们的长相,讲她们身上的绣花鞋。
十五起哄:“小色痞子,你就吹吧你,人家的绣花鞋你都看见了?!”
这时候白术已经是一副踩在藤条椅子上的壮士姿势,她冲着十五的方向皱了皱鼻子,不急不慢地又将那些宫女中最引她注意的两个说了出来,细细致致地将外貌描述了一遍,并嘻嘻哈哈地评论两人非亲姐妹却像得让她要犯脸盲症。
在讲述的过程中,她全程背对着锦衣卫正指挥使。
以至于当她说到“蝴蝶”这词语时,云峥已经放到唇边的酒杯动作一顿,她没看见。
又等她说到自己听见其中一人唤作“银铃”时,云峥彻底将酒杯放回了桌子上,她也没看见。
一群兴高采烈的锦衣卫这会儿多少也喝高了,虽然没白术那么嗨得可怕,不过观察力也是直线下降这时候,白术正满脸嫌弃地说那叫银铃的姑娘踩蝴蝶的行为多么无耻,却在话说到一半时,猛地一个激灵,发挥了她除了怪力之外另外一向引以为傲的天赋技能千里眼以及顺风耳。
云峥将酒杯放下时,在桌上发出轻微“咯”地一声轻响。
她听见了。
白术一愣,在众人八卦兮兮的目光下,保持着一只脚还踩在藤条椅子上的姿势转过头去,瞅了眼面无表情看着她的锦衣卫指挥使,总觉得那目光瘆的慌,目光下移,停留在他面前那只动都未曾动过的螃蟹上,顿了顿,扯出一个干笑道:“老大,不吃蟹啊?”
“……不爱吃这东西。”云峥掀了掀眼皮子,又道,“你说那唤孙银铃的姑娘,我认识。”
白术:“……呃,啊?”
云峥:“是我年幼时,在家乡的青梅竹马。”
白术:“啊?!”
飘忽之间,白术猛地想起那天那景那夕阳下指挥使大人那寂寥的背影,想起云峥脸上的疤痕,想起纪云说的话
【老大曾经也是有过相好的,是他在家乡的青梅竹马。】
【后来老大就进宫做锦衣卫了,就没有然后了,听说老大脸上那疤痕,就是那姑娘用簪子划拉的。】
白术:“……”
就在刚刚。
她似乎,好像,大概将自己顶头上司的初恋从头到脚埋汰了一遍。
仔细回忆一下她用的那些丰富的形容词中,似乎还有那么一句“面善心恶的巫婆”。
白术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
她觉得搞不好,她这辈子都转正无望了。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