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方式还是一种关注审美的方式。我们很多作家热情地投入社会生活,热情地投身于某项事业。比如说,捷克的共产党作家伏契克,他本身就是反抗法西斯的一个战士。他的著作将他受刑、包括怎么被拷问的过程全部都写了出来。他被法西斯绞死了,但他这本书却留了下来。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他也是投入的。如果不投入他不可能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还可以举无数的例子。今年9月我到南非访问,那里有一批非常著名的作家,包括一些白人作家,都曾经被白人的种族隔离政策所迫害、打击,有的还蹲过监狱。他们都是积极投入到社会的斗争中去的,而且他们到现在还有一种刚刚获得解放的激情。但是仅仅投入还不至于成为文学,它需要你跳出来,需要你进行审美。你是这个世界的一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只是一个点,只是一个个体。但是当你想用文学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要跳出来,拉大距离,从而能够看它的全局、整体,否则你怎么可能有好的文学作品?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这样才能了解得具体、了解得深刻,世界才能够和你相关,经验才能激发你的真情。
有了真情实感,才能令人信服,审美也才能够不局限于眼前的事物。比如说,一件事情做成功了固然是可喜的,但是失败了,也有一种美在里面。审美观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失败,当你对它进行审美的时候,你会对它产生同情,它能唤起你的悲悯之心。我想起1978年左右的时候有过一个摄影作品,叫《上访者》。那画面让你一下子就看出“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社会上各种冤假错案堆成了山。那张照片太惊心动魄了,而且这张照片有非常高的审美价值。这个审美价值,不是说这个“上访者”是个美女,而是观众的审美感受和艺术家的人道主义感情结合起来,让人感觉到“这个人”受了许多折磨,但是还抱着希望和期待,仍然在苦苦地望着、追求着、奋斗着。审美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但是我愿意和大家一起来探讨。
谁能保证自己的生活里永远是胜利成功?永远是鲜花掌声?不可能的。当你碰到挫折、委屈的时候,受到冤枉、打击的时候,这时你能不能拉开一下距离,用审美的态度关照一下自己呢?却原来我是面对这样的困难,好比泰山压顶。你想象一下,一个健康的人,一个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但是他面临了泰山压顶的压力,他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精神世界?这种自我观照会不会使自己更聪明、更智慧、更坚强?在人生之中,如果有这种审美的态度,就有了人生的滋味。
我们现在开放多了,《光明日报》的副刊曾经开过一个专栏,叫做“我的悔”,专门写你自己最后悔的一件事。《北京晚报》副刊上也有过一个专栏,叫“尴尬一瞬”,专门写自己人生当中尴尬的事。后悔的事也好,尴尬的事也罢,这都不是正面的定性。但是当你把它写成文章以后,就变成了人生的一个小插曲、小镜头,乃至于变成了一点幽默或者是一声叹息,这个时候你对它看得就更清晰了。所以文学的方式是一个投入的方式、审美的方式,同时又是一个心理健康调节的方式。
语言的功能与陷阱
文学的方式,更是一种语言的方式,因为文学的一切是靠语言来实现的。当然文学书籍也可以有插图,但是文学的力量归根到底还是在于语言。现在外国的书籍出版,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构想,比如说有些儿童书籍带有香味,书翻着会有许多味道出现,特别好闻,这就使你更想翻下去;有的儿童文学作品里头加了多媒体,一打开就像新年贺卡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但这些都不是文学的正宗,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它主要是靠文字。而语言和文字恰恰是人和非人之间最明显的区别。
前不久我听了一个大学生演讲,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用词用得非常精练。他说:虽然我上无片瓦,下无一席之地,但是我还有自己的语言,我还有我会写的字,那么在我这有语言有字的情况下,我就感到富足。他最高兴的事儿就是他在语言上的富足感,而语言对人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语言是人创造出来的,语言是为人服务的。外国有一派学者说,语言反过来统治着人类,人的各种思想实际上已经被已有的语言管住了,人本身还不知道。因为文化的力量、语言的力量太大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已经规定了你的感情方式;你结婚了,你非常高兴,你会想到“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有时候你听到好消息,会立刻想到杜甫的“漫卷诗书喜欲狂”。这都说明语言的力量非常大。
毛主席说“应该说服不要压服”,说服不就是用语言使之服从吗?又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文斗说来说去就是用语言斗,不是用气功斗。有时候最激烈的难以解决的争论到最后变成了一个修辞的争论。最后变成修辞学,造一个词,双方都能接受,这个仗就打不起来了。《上海公报》关于一个中国的原则,最后找到一个表达的方式,就是说,海峡两岸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美国对此不持异议。这个美国人也能接受,我们当然也能接受。还有那个撞军机事件,最后美国用了一个“Sorry”。既然他们已经致歉了,我们也可以把他的飞行员给放了。但是这个“Sorry”不是外交上的正式道歉,“Sorry”也可以表示为难过,对死的人深表难过。不管怎么说,找出了这么一个词。
我从1982年到1992年担任了两届中央委员。有时候我参加一些会议,就发现找词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词,最概括又很清晰,还能不被坏人利用,最大限度地鼓励,并且还要好听。有时候我看电视广告,觉得它也是一个找词的过程。有些词找得我实在不敢恭维。一种是你看了半天广告,不懂它要干什么。还有,有种牙膏叫“冷酸灵”,我一看名字就开始有不适之感,我不知道厂商为什么不从正面找词儿。为什么要叫“冷酸灵”呢?你哪怕是叫“很舒服”都比它好啊。
语言的选择和语言的运用很重要,但是语言的方式也会带给文学一些先天的弱点,因为语言毕竟还不是事实。比如,用语言描写一场战争和实际发动一场战争可是两回事。谁敢随便发动一场战争?但是如果你喜欢,又有笔有纸或者有电脑,你完全可以描写得枪炮齐鸣。写爱情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从事各种样式光怪陆离的恋爱,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但是你描写爱情,就不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你用你的语言描写一个人哪怕同时爱上10个人,一般说也不会遭到追究,更不会发生其他的苦难。所以语言和实际不完全一致,语言的实现是一种虚拟的实现,并不是真的实现。有时候我也开玩笑说,现在有些作家喜欢在作品里写婚外恋,不但写第三者,连第四者、第五者都写出来了。但是你们不要认为凡是写第三者的,都很风流,其实那有很多技术性和操作性上的困难,现实生活中并不可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恰恰是因为实现不了,所以才成了笔下的语言。一些写爱情写得好的作家,都是单身汉。安徒生就是单身汉,他写《海的女儿》、《冰姑娘》都写得很美。
凡事都有另一面,语言也可能是虚假的,可能是套装的。“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在这里语言就成了贬意词。新疆一位过世的维吾尔族诗人,他有一句诗:“我们有一批用舌头攻占城池的勇士”,就是讽刺语言的虚夸。在维吾尔语里,“舌头”就是语言。我们知道,攻占城池毕竟是用武器、用军队,而不能用舌头、用语言。如果你的军事力量已经足够了,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去跟敌人谈判,也可以说用舌头攻占城池。但是从根本上,不是靠舌头,而是靠背后的军事力量,靠武装斗争。所以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文学的非操作性和非行动性的一面。说是语言的弱点也可以,因而不要对语言手段抱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有一个亲戚,80年代初的时候被任命为一个小官,非常的兴奋。那时他从我这里拿了一些杂志看,看到蒋子龙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写的是乔厂长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实干苦干,大干特干。我这个亲戚看完以后就激动得不得了,马上模仿着在他的小单位改造了一番。改造了一年,我这个亲戚就被调走了,因为他太莽撞了。小说里的东西,你把它当成操作的东西来做,很可能要失败。当然也有能操作的,有实践意义的。据说刘伯承司令员就很喜欢看《日日夜夜》里头描写保卫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巷战描写,因为那些描写符合战略战术的一般原则。高扬同志担任河北省委书记时,曾经在省三级干部大会上把陆文夫的小说《围墙》当学习资料发给大家,因为《围墙》里面描写了一个不是空混的,而是自己实干苦干,而且富有创造性的一个干部。当时大部分文学作品不能在实践中照搬。我常常套用《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言过其实,终无大用”,就是指说的比他实际做的好,这样的人没有办法派上大用处。我希望我们通过“言过其实,终无大用”这句话来警惕自己,在讨论文学的方式、文学的优越性同时也能看到语言不足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