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宁堂下,也种了几树梅花。十六娘听得气闷时,亲去将窗开了,晚冬清冽的风便带了极淡极淡的一股子冷香送进来。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子,自觉屋中的燥热已然去得差不多了,方掩窗转过身来,道:“我记不住,也不想记你说的那许多部族,更不懂他们互相劫掠女子牛羊留下的仇怨。唯有一句要问:你这五弟,日后还想去做突厥可汗吗?”
“若是不想,他何必东来长安,伪做一个如此卑贱的胡商?”石娘子道:“娘子缘何不问旁的,譬若他为何会是奴的兄弟,潜伏如此久,究竟有没有坏心之类问题,却问这与现下无干之事?”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会为了帮谁而如此用心地打好算盘步步计较呢。你们……便是不存了害我的心,也是存了利用我的心罢。”十六娘叹道:“你敢当即承认,想来是尚未做出什么太对不住我的事儿,所以,也不怕我知情后太过愤恨吧!”
“奴姊弟绝不会做出叫娘子受害的事儿!”石氏道:“娘子并不是挡着路的人——若非娘子仁厚,引荐金工,五郎无法见到至尊,更无法得有今日。这样恩德,咱们不敢报,怕叫至尊疑心娘子知情。却也不敢忘,更不敢伤害娘子啊。”
“是么——走漏王子尚在神京中的风声,害得我们在闹市上受伏击,挑起战争,引我夫婿上战场,这些都缘起何人?原来,都算不得在伤我么?”十六娘声音中含着怒意。
“这般事情,娘子要怪,奴不敢辩。然而娘子,追杀的侍卫不是我们派的,神京的守卫也不是我们买通的,裴府车马上的标记更不是我们做的。这要怪在我们头上,实是略有些冤枉!二来,这大战,固然是奴五弟见至尊时候促成的,可若是没有他,突厥可汗便会甘愿做天朝蕃属一世么?如今早些开战反而是好事,至少他们不会有太充足的时间准备……。”
“好事?你当我是蠢的么?”十六娘道:“伏击一事,这么一说确是怪不得你。可开战……呵,突厥汗国若是久不与外人开战,势必内讧。那时咱们天军西进才是时候!”
“……。”石娘子默然,许久才道:“娘子所言……无错。然而五弟究竟是阿史那家族王子,如何肯看着突厥内讧时被天军亡国呢。他若能接受这个,便连你们的至尊,也不会相信的啊。”
“所以他借了天军将士的性命去替他消耗西突厥黠利可汗的死忠党徒,”十六娘的手攥得紧紧的:“那么,至尊如何就答应了?他许了至尊什么?”
石娘子面露难色,却有人于此时推了门进来,随口道:“在西突厥美丽天地的北方,有一座叫做金山的山脉,山上多金,多铁,多瑟瑟。我所许给你家至尊的,是万两真正的纯金与同牛车一般大的水晶石。也许再过五六年,娘子会在您阿姊的寝宫中看到这来自西极之所的礼物呢……。”
十六娘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同往常的胡服打扮相异,石五郎今日穿着的,是汉家儿郎子常着的素色锦襕袍,腰间束着的蹀躞带上挂了“七样”,外头套着猞猁狲皮裘,远望过去,同一名俊俏的汉家贵族少年无二,可他口中字字分明的,却是血的同盟背后最肮脏的密谋。
“你……你怎么来了?”仓皇之间,她甚至忘了举起袖子,哪怕是装模作样地遮一遮容颜。
“我说是来找阿姊的,婢子们便引我来了。”少年在踏进门后站定,他已然没有作为“商人”时刻意摆出的精明气息,抄手站着便宛若披雪的松树,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不露声色的矜贵气:“娘子还要知道旁的么?石某还许诺,将样模,处赫色两部最美丽高贵的处子尽皆献上,由至尊将她们充入后宫……。”
十六娘咬紧牙齿死死盯着他。
少年美丽的面容宁静得像是画上的人,平静的口气仿佛在念诵一段冗长得叫人提不起情绪的经文。他的黑色眼睛中甚至还含着一点笑……
“你在骗人。”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压住心头恐惧,道:“要么在骗至尊,要么在骗我——黄金宝石,算不得什么,可将自己部族的女子拱手献上,却是对族中每个男子最大的侮辱。做出这样的事来,哪里有人还愿意跟随你?你不是,还想做回突厥可汗么?”
“我当然要做可汗!可是我也有我的不甘愿和恨呐。胡人比不得汉人能忍……所以,我也不想忍下去!”
“你去恨两个这样小的部落?”十六娘冷笑:“你不是大可汗最钟爱的幼子么?是你的阿兄怕你篡位才有今天——你同那样两个小部落,能有多大仇怨?”
“……杀妻之仇。”
十六娘看着他始终微微挑起的唇角僵硬了,看着他突然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四个字来。
“……我……可以接着问么?”她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说谎——除了昭武商人石五郎的身份,他似乎,真的没有说过假话……
“不用问。我说。”五郎轻轻吁了一口气,思虑片刻,低声道:“她是萨末斤部酋的女儿,与我早有婚约。草原上,唯独可汗与诸部酋长之儿女,是不能自己喜欢谁便与谁婚配的,必得听从家主之意。可我与她到底不算没有感情,或许,还称得上是喜欢吧。到底是那样漂亮的小娘子。她阿爷有心求我阿爷的欢喜,她自小便在汗庭长大,与我一道。只是阿爷不在了,我逃走了,她就只好回到萨末斤部落去。”
“之后……那两个部落攻打了萨末斤?然后……杀了她?”十六娘猜测道。
“不是杀……。”五郎的答案出口,便闭了眼,沉静许久,才复又睁开:“死,是有很多种死法的。她的死……对女子来说,是最最屈辱的那一种。”
十六娘心头一凉。
她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死,静下心的话,也能想到,那样失去性命的女子是会多么痛苦,身体和心,想来没有一处不在淌血吧……
“消息传来,我已然是神京中昭武商人石家的五郎君了。那时,离我离开故土,已经过了三年。阿娘的脸,阿爷的脸,她的脸,统统都记不清了,可是……就在听了这消息的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石五郎抬眼看了她,又道:“梦里,我看她看得特别真切。她躺在一顶破旧的毡帐中,身上只盖着一张旧羊皮,脸色烧得通红……我想过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梦的最后,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咽气……也许,这是上天罚我,要我再亲身体验一遍这样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醒来之后……阿姊告诉我,我哭了一整夜。”
说到这里,他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娘子,你听,这是不是特别可笑?我素来情薄——我们突厥人重好马胜过重佳人,可我千里逃出汗庭之时,连自己亲手喂大的宝马累死在大沙漠中,也不曾掉一滴泪水。可是,听到她死,醒着的时候,我只应了一声,睡着了,却……又梦到那样可怕的情景。”
“也许,其实你是很在乎她的呢。”十六娘道。
“当然在乎!就算不是特别喜欢,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属于自己的女人那样惨死的……再说,那时候,我大概,还是喜欢她的吧。”五郎道:“说来,阿姊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个同你相似的幼妹?便是她了。其实她不比我小多少,不过是一岁之差——然而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慢慢的,也就是小妹了……。”
“她同我像?”十六娘一惊。
“也不是十分像。身量,鼻子,下巴很像,然而她的眉眼更浓些。到底,是西突厥的女孩儿……。”石五郎道:“娘子曾穿胡服至我店铺中,那一次,我才看出你们……。”
“所以你……。”
“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我都会帮着娘子您——不要多想。”石五郎又变回了那般带着不经心笑容的散漫模样,除了鸦羽般乌黑的睫毛闪动时慢了些,些许看不出与往常有甚不同来:“不过是想……弥补一点自己心里头的缺憾罢了。”
“你说的是真话么?”十六娘的心跳微微慢了些,也终于冷静了些,道:“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娘子试想我为何要骗你?”五郎道:“我连身世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瞒着的?若娘子不信,一切事情,但凡是关于我的,你只问,我便一一都答!”
“这……。”石氏出声,似是要阻拦。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五郎道:“便是咱们不说,郎君不也都尽数知道么?日月星辰下的事儿,能瞒得住谁呢。”
“……你是觉得,我不会害你,才这样说的么?”十六娘犹豫了片刻,问道。
“我是觉得……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石五郎看着她,微微笑起来:“我需要天军替我狠狠报复我那位阿兄,需要借着天军的力量登上汗位,就算做了可汗,也还需要裴氏的支持好接着通过商路获得源源不断的金子!娘子呢……您的夫婿,需要我的旧部提供突厥军队的调动布防详情,您的家族,需要我的财力作支持,一个个拉拢姚家的党羽!再好的感情,如今也抵不上这‘好处’好使,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