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秦云衡方才回来,只道至尊知晓了那赏赐册子中措辞不妥之事,然而只许收回这四位宫娥,旁的,却是一样不落不许他推脱。
十六娘心下清楚,至尊为何只要收回宫娥——要么是知道这里头有皇后的人,怕她在秦府坏事,要么,便是秦云衡去苦苦相求,怕自己对他再生疑窦。
多半,是这二者都有了。
那几个宫娥听了这话,倒也多半没什么可说。唯独那出身针房的宫娥,听得这一句,却蓦地浮上一股子惊恐神色来。
十六娘自然看在眼中——她在自己面前指认出了皇后的人,虽然似是“无心”,可多半也是“有意”。即便当时真是“无心”,可如今却不能“不惧”了。
宫中女人有多少心机,她裴央不甚清楚。她也不可能知道这针房的宫娥说这话背后是谁在指使。当然,可能是阿姊,但也可能是旁人啊。
原本,她见了这宫娥那畏惧眼神,还想出口说要将她留下的。可转念想想秦府当下的处境——便是奉诏平定宫内乱事,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给添一句“翼国公府”,她还是莫要惹事了的好。
至于这宫娥,若真是阿姊安排的,阿姊便有法子护她周全。若不是阿姊安排的……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若说她是被谁害死,那也只能怪她主人不中用了。
敢进宫,就得知道,这颗头啊,是人人都能给你摘下来的。
这般想想,自己倒也还算好的……若是进宫的人不是十一姊而是自己,只怕光是祸事便为裴家召来一摞子了。
如今与秦云衡这婚事,算不得很好,可也不坏。至少这秦府之内,没有谁挖空心思害她。
至于秦府之外呢……她突然想到十三堂姊。
或许该去看她,又或许不该去。
看着来宣旨的那位宫监带着四位各有神情的佳丽出去,十六娘只侧了头,对踏雪道:“方才你带着她去……她没有搞什么花样儿吧?”
她心底下清楚,这踏雪,不是最忠于自己的人,却是最忠于秦家的人。要她办事,那是丝毫错儿也出不了的。
踏雪果道:“奴一路跟过去,她还算老实,只是问了些话语,奴觉着有些意思,便敷衍过去了。”
十六娘自然也想知道这宫娥问了些什么,但想着若问细了又透着不信任踏雪,便也只是“哦”一声,道:“明儿个你若得闲,去大郎那边,为我堂姊送些物件。”
恰好秦云衡走过来,听得这话,眉头便是一蹙:“你怎生又念着那边了……。”
“奴念着的是自己流着一股子血的堂姊。”十六娘道:“好容易费心巴拉笼络来了,叫你那一搅合,都没了。如今你信这一通子事与大郎无干么?奴是不敢信了,他那身边,独奴那堂姊一个,还算得上纯良。”
“纯良。”秦云衡嚼着这两个字,忽而笑了:“也罢,你既然这般觉得,便由你去。”
他虽不甚清楚这裴十三娘性子,素来觉得,既然是那人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十六娘既执意要信,便由得她吧。不由着这轻信上头吃些苦,怕是记不住。
不过,这苦,倘若能不吃,那才最好了。
“那几个宫娥,我不留,你可……。”他随着她一同往后头去,走了几步,才道。
“留与不留,全是将军的事儿。”十六娘的脚步仿佛慢了那么一下,然而也就是一下:“留下也不过是多了几位妾室。说来,四品官员后宅子里该有几位媵妾,寻个时候,奴也替您留心着吧。空着,总归不好,子息也不旺……。”
“你……。”秦云衡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恨声道:“你做这样贤惠样子给谁看?我知道你不愿!”
“奴不愿……?”十六娘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望住他:“将军何以言此?”
“我知我伤过你的心意。”秦云衡说罢这一句,便是忖度良久,才再道:“灵娘的事儿,你一直都记挂着,不是么?如今我若再纳姬妾,该多叫你难过。”
“不会了。”十六娘抬起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奴初时不懂事,日后……不会了。今日的事,奴算是看明白了。”
“为什么?”
“夫妇之间,原本便不必讲什么情,讲什么爱的。”十六娘垂眸,道:“将军很是呵护奴,愿意为了奴的心意,坚辞至尊赐下的美人,奴心里头很是感动。种种回护,奴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到。”
“……我这般,反是个错了?”
“若说是错,大抵是太顾及这儿女情长,却忘了世人眼光吧。既然将军顾全着奴的心思,奴也不好叫将军为难。”十六娘道:“相敬如宾,已然很好,是不是?可做了官员,多少该有几个身边人伺候着,官越大,看着的人越多。倘若连妾室都不曾有一个,叫同僚们如何看?便是至尊,怕也看不过眼——今日赐下的是四个,说不定改日便是八个。将军是一次次拒绝了伤至尊颜面呢,还是叫奴去领了悍妒名声,去至尊面前喝一壶醋呢。”
秦云衡看着她,她亦望着他。
之后,她的手自他面上落下,握住了他的手,认命般淡淡一笑:“郎君今早同奴说的那些瞎话,便再莫提了。奴知晓自己该做的,也请将军放宽了心。有奴在,便是熬干心血,也不会叫秦府里出半分事情。”
“……你说错了。”秦云衡咬了咬牙,道:“你要如何待我,我是没法子左右了。我待你的心思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改变……我的苦衷,你不想知道,自然可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既然如此,将军还解释什么?”十六娘道:“须知,会信的人,怎生也会信,不会信的人,便是由你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信。”
“……我只是,想叫那个不会信的人信我罢了……。”秦云衡黯然道:“便是知道无望,总也会想着一遍遍试,说不定哪一遍便好了呢。”
“……其实将军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啊。”十六娘叹了一口气:“奴小,又少经事,人心算计,比不得您,可若说是这些……许是女子天生,便比男人更易懂的吧。您既要奴对您死心,又要奴信您,无非是自己心下也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的郎君了。从前,这份子心,是向着灵娘的。如今向了奴——可终究,是向着您自己。”
秦云衡看着她,许久才道:“你说的,有些对了,有些……还是不对。”
“对与不对有什么区分?”十六娘道:“对不对,奴也是这秦府的主母,将军的妻子,对不对,也总归越不过这一圈儿墙去。”
秦云衡默然,忽然翻过手握了她手指在掌心中,道:“那便如此吧。只你日后,莫再给我脸色看,我便是谢天谢地了。”
“气也拗过了,还给谁使脸色呢。”十六娘轻轻笑了,道:“将军只道奴前两日还小,宽宥了吧。”
“现下也并不曾长大。”秦云衡道:“走吧,我亦想看看,宫中为你赐下的梳背,是何等精致,你戴了又是什么样的风光。”
“无非是梳背,再好看又能怎么的。”十六娘说着,却也不挣开他的手。
这掌心里头都沁满了汗,湿湿凉凉,叫人难受……
话是说出口了,心里头,却好像还堵了什么东西。连十六娘自己也说不清,她是不是真能如自己想的那般做。
不再同他怄气了,也不再和他别扭了,便这么顺顺当当,无忧无喜,做一世夫妻吧……爷娘心疼自己,不叫自己去那些害人的地方勾心斗角,自己何必没事儿找事儿,把个可以平静的秦府,也玩出万般花样千层波涛来呢。
次日,踏雪果然捡了些秋冬用的厚缎子与毛料,去了大郎那边。回来时只道十三娘清减了不少,对她,却还如同往日客气。
十六娘原本正在试新进的酥,想着滴座小酥山,听得这个,抬了抬眼,道:“你们如何说的?”
“奴说娘子这边儿有事,走不开,那边娘子道她也知晓您为难,也知晓您心好,只是她自己命苦罢了。”
十六娘取了帕子,拭净手上的酥,向一边儿伺候的小婢子道:“这天还是太热,底下便是有了冰,依旧不够冷,点不出酥山来。你先端走吧,这剩余的叫厨房看着做了点心,免得浪费。”
见那小婢子捧了酥出门,她方道:“依你所看,她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只是敷衍?”
“奴看,与往常同娘子说话并无二致。只是娘子未曾亲至,她仿佛有些失落的。”
“这样么。”十六娘叹了口气,道:“她倒是个宅心仁厚的啊……。”
“对了,十三娘还叫奴转告娘子,那个香包,能不要随身带着,便不要随身带了。”
“香包?”十六娘一怔,道:“什么香包……啊,是了,可那香包,石娘子看过,说是无碍的呀。”
“究竟如何,奴是不知内情的。只是过得几日,苏女医不是还要进府来看娘子的身子么?那便叫她看看也好。再者,十三娘子说的那不戴为好,也未必便是香料的事情。许是念着郎君与大郎不睦,娘子若戴着她送的东西,怕叫郎君心底下别扭呢。”
十六娘想了想,便叹出一口气来:“若果真是如此,我如何才对得起这堂姊的一片心意啊。”
“娘子能在她那边儿倒霉的时候拉她一把,便是好了。”踏雪说完,又想了想,似是下了天大决心,才又道:“奴出门之时,听得那边婢子说什么熬煮的安胎药……娘子……。”
“安胎药?”十六娘这一惊真真是非同小可。
踏雪点了点,是不敢再说下去,却叫十六娘锁了眉头。
她怜惜十三娘,那是因她们流着一样裴家血脉的缘故。可对于十六娘的孩儿,却不能不上心。
上一个才没了,转眼又是一个。这大郎家的孩儿,怎么分外易得的样子?可偏是她自己的肚子,这样不争气!
这样一桩接一桩的事儿,可怎么是好。眼见着这事儿同石氏说已然不太妥当,要不,进宫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