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脱下衣裳,露出背上纵横伤口时,十六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原是怕血,怕得要命,见了那栽倒在车辕边死去的车夫,便吓得七魂走散了。可如今秦云衡背上的伤口虽然无有鲜血,却比有血还可怕百倍。那伤口肿得高起来,连着边上肌肤,泛起绛色的红来。
触手之间,那伤处周遭肌肤,比旁处竟要烫出许多来。
十六娘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碧玉盒盖儿,将一点膏药挑在指尖上,一点点顺着他伤处涂抹。
她的手在颤,而他咬紧了牙,依旧不时逸出短促的痛哼声。
涂过三道伤口,原本掩住的门扉却被人推开,然而并无人进来。十六娘问了一句是谁,方听得踏雪道:“娘子,宫中有旨意传来,须得郎君与娘子同去领旨呢。”
十六娘一怔,看了秦云衡,却见他极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之后却咬了牙面部扭曲,疼极了的样子:“知道了,取官服过来,你们且先去请那宫监稍坐!”
十六娘亲手帮他穿了绯色官服,系了腰带,才道:“你身子吃得住?”
“我又不是小娘子。”秦云衡正了正发冠,道:“这般像样么?”
十六娘点了头,道:“唯独脸色差些,不过这样也好,你若满面红光,宫使定疑昨儿那几刀是砍到谁身上去了。”
秦云衡莞尔,低头在十六娘耳边说出一句话,便直出去了。十六娘看着他背影,耳根子都烧了起来,许久才跺了跺脚,跟上去。
那宫使带来的,是宫中赏赐下的许多物事。说是为了与他夫妇压惊,可十六娘看着那宫使却有些眼熟……
待宣了旨,那宫使复又道:“秦夫人,尊姊惠妃,有几句话要小的带来。”
十六娘这才想起,他是十一姊身边的宫监,便是十一姊回裴家时,也带了他一起去。
宫监与秦云衡对视一眼,走上前来,俯首到十六娘耳侧,道:“惠妃叫小的带话,秦夫人受了惊吓,可也别急着追查,这事儿至尊会办。”
“这……。”十六娘道:“阿姊的意思,是……。”
“同至尊的旨意——娘子与郎君且安心休养。顺道,小的还有一句要同郎君说。”他抬眼又看了秦云衡,道。
“什么?”
“西边要起战事了。”宫监挑了眼,低声道:“郎君若有心,这受伤,倒是极好的由头!”
秦云衡眉尖微挑,才道:“我知晓了,多谢阿监提点!”
十六娘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头便有了些计较——这话无论是至尊嘱咐要告诉秦云衡的,或者阿姊嘱咐的,意思都只有一个:叫秦云衡装作养伤,不要出门。
“要到秋日了。”那宫监却抬眼,瞥了一眼天,道:“天气虽热,可待下过几场雨,便要凉了呢。”
秦云衡亦笑了:“过得几天,要南飞的雁,也该启程了。这般扁毛畜生,却比人更识天节物候。”
扁毛畜生么。十六娘垂了首,她一个女子,不该太过显锋芒,痴愚些好——可秦云衡与那宫监所言,她却听得清透。
要变天了么?送走那宫监,招呼着下人将宫中所赐的诸多物件一一清点入库,十六娘抽空瞥了一眼那天上——稍远之处,还真有那么几丝云了。
秦云衡送走了那宫监,看她瞅着天上发呆,顺手敲了敲她头:“愣着做什么?咱们回去吧,至尊今日的旨意,还真有些意思要揣度呢。”
十六娘就手挽了他:“这都下午了,至尊还遣人来颁旨,本就是奇怪的。那旨意……是不是叫你不要出去惹事儿?”
“我惹事儿?”秦云衡失笑:“我哪儿是那般无事生非的人?人家惹了我,我才报复的。”
是啊,一报复,就把人家的姻缘给拆了,把人家的娘子逼死了……十六娘心中暗叹一句,口中却道:“近来的事儿繁复得很,若是不当心,只怕要触了谁霉头。”
“我又不做什么——无非,是将阿兄的旧日手书丢给宋务年品鉴一番罢了。”秦云衡笑道。
十六娘应了一声,走出两步来,才明白他的意指,登时惊道:“宋务年与……与那个措大,不是一个衙门的么?”
“是啊。”秦云衡道:“否则我作甚这般折腾?便是要他看到!”
“……。”十六娘默然,走了两步,才道:“依奴看,那个措大,也不会为着这个,就公然和那人闹翻。也许这般做,算不得惹事儿?”
“那自然算不……你来这里作甚?”秦云衡原是要接她的话,然而一抬头,便猛地顿住了脚步。十六娘正勾着头与他私语的,此时听得这一句,抬头看去,也是登时阴下了脸来……
前头数步之遥,赫然是一条窄径。而当路站着的,便是双目通红的灵娘。
尚未开言相询,灵娘便当着他们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奴……求郎君,为小儿郎赐个名吧。”
“……。”十六娘狐疑地抬头望了秦云衡一眼,见他亦是满面不解,方向灵娘道:“你怎么忽然就来问这般事情?尚未满月,急什么呢?还跑到这地方来,怎么也不合适——再者你这般颠簸,就不怕毁了身子?”
灵娘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看不出什么厌恶,却充满惶急。倘若十六娘不是深深憎恨灵娘,看到她这一眼的悲怆急切,说不定也会心软了。
“他……他病了!郎君!他病得着实厉害,奴实实无法了,便想着,许能在他走前,讨个名字与他……。”
十六娘愕然。她虽然素来不管灵娘那边儿的事,可也没许着人欺负她!那小儿郎没有名头,但怎么也不该是被人无视到这般程度!这事儿若叫人说出去,到底显得是她做主母的小心眼!
“……没有请医士么?”十六娘抢在秦云衡前开了口:“便是下人的孩儿病了,也须先延请医士诊治,怎生能容得他自病着?”
“回娘子,这医士……总须有钱……。”
秦云衡瞥了十六娘一眼,道:“府上的月例不曾发与你?”
“那……。”灵娘偷瞄了十六娘一眼,道:“奴遣婢子取过!可他们却说……说奴在府上吃喝已然是个多余的,还要银钱,那岂不是把自个儿太当回事……。”
十六娘蹙了眉,她心下有些恼怒——且不论灵娘所言是真是假,只要出了这般事,难道她不该先寻了自己说么?怎生原本不多言,如今当着二郎的面,却是好生一副委屈?
“这话谁说的?”她道:“你但叫那婢子指出来,我定一顿棍子将他打出府!连人话都不会说的,总得打到他说人话为止!”
“奴不敢要这个。”灵娘垂了首,色极楚楚:“奴只求……只求郎君去看看那小儿郎,他自降生,还未曾见过阿爷的面呢!”
阿爷?十六娘但觉心口一股火起,咬了牙,却什么都不说,只抬了眸子,同灵娘一道望着秦云衡。
且看你怎生是好!
“他阿爷是我么?”
灵娘似是讶异无比,冤屈无比,抬了头,怨诉道:“郎君犹不信奴吗?!且去看看小儿郎,他眉目鼻唇,同郎君几是一模一样啊!”
十六娘心下冷笑——你这娃儿的生父若是秦云朝,那眉目鼻唇自当与秦云衡极似!世上叔侄之间的相似,有时还偏就高过父子呢!
“是么。那也是段缘法。”秦云衡的态度已然挑明——他就是不置可否!
“郎君,奴求您,您许是不许?”
“先莫提这个吧!”十六娘心知秦云衡素来不喜与人直接撕破脸,索性自己出手,道:“哪儿有做阿娘的,在这般时候便放弃救自家亲儿的?灵娘你且随我来,我带你去支些银钱!偏不信他们还敢不给我钱的!咱们先请了医士来看,待给孩儿治好病,名字的事儿再从长计议——名儿是要跟人一辈子的,总得给二郎时间,好给这娃儿取个好名字!”
“这倒是个法子。”秦云衡道:“不过也不必劳动你——踏雪,带她去支钱吧!要多少,便支多少好了。我刚刚拜领了圣旨,背上的伤疼痛得很。便改日再去看你们母子吧。”
灵娘颔首,低声道:“愿郎君勿忘。”
待她走,十六娘方才冷笑道:“你当真要去看她们母子?”
“我若要去,早就去了。”秦云衡道:“那小娃儿谁看得出像谁?便是真像我,那也多半是像他生父!”
“你却偏生不把话说破……。”
“若说破了,大郎可还会来阿娘的寿宴么?”秦云衡道:“我忍了这许久,就为了一日将这乔氏仍还给他!左右也就这几天,应付过去便是了!”
“怎么应付?躲在奴屋子中,整日价称病不出?”十六娘道:“这样的话,说着可笑!她若非要寻你,奴还真叫她在奴院子中站着候么?”
“待把这娃儿病医好,再取个名,她还有什么理儿缠着我?”秦云衡道:“我就偏躲你屋子里头不出去了,至尊不也有旨意,叫我静心养伤么?下次她再来,你便说我为她儿郎子取好名了!”
“什么名?如此快便得了?”十六娘心中掠过一丝不快。给人取名,那是要细细想的。难不成秦云衡从前考虑过很多次如何为这孩儿命名,如今才这样信手拈来……
“悌。孝悌忠义之悌。”
十六娘愕然望着他。
这名字取得,真损!她还以为秦云衡对这孩儿到底会手下留情,却不想他会干这般明褒暗损的事……孩子的父亲是他兄长,对自己的弟弟却动这样心思,自然称不上“悌”;而这孩儿,身为秦家这一辈真真的首子,却偏生出身低微,想“悌”怕也没的“悌”!
就算这名字他思虑了许久,那也该是满怀愤恨之时才想出来的!
“秦应悌……?”“应”,是秦氏这一辈的排字。
“秦悌。”秦云衡道:“他算不得秦府的儿郎!这‘应’字,轮不上他排——谁叫他那阿爷做这般事的!否则,这小儿郎便是再庶出,到底能进个宗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