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十六娘面色黯然,不开言,裴王氏轻轻叹了口气——她能怎么说呢,她自亲生的小娘子,是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
她也曾年轻过,知晓一位新婚娘子的心意。谁不盼着自己的婚事,是两情相悦纯真洁净的?偏要添上家族利益之类的话,该叫人何等丧气抑郁!
然而,那话她不可不说。听得这几日的事儿,由不得这做阿娘的不着急啊。十六娘做事,非但莽撞,且实在也托大得很!这般下去,怎生了得?这是未曾发事的,若是她真做出极不妥当的事儿,叫秦氏宗族难为,既是断送了这门精心设计的姻缘,也叫裴家无从是好。
伸手揭了车帘,向车夫嘱咐了先去秦府上,裴王氏才又坐回十六娘身边。看着她静静垂眸,裴王氏只觉得心里头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戳着。
她自己养大的,心肝儿一样疼宠的幼女,终究也要长大,要嫁人,要面对许许多多不得已。无论爷娘家多么富贵,是做了人家媳妇,便有说不完的纠结愁苦……嫁个穷的,日日柴米,俱要费心;嫁个富的,内宅争斗,绝无止息;嫁个贵族,更是满眼睛看的都是心计!
“阿央,”她轻声唤了失神的十六娘:“累么?来靠着阿娘怀中,小憩一阵子吧。待到了秦府门口,阿娘唤你。”
十六娘乖顺地点了头,靠进她怀中,不言不语合上了眼。然而裴王氏心知,十六娘定然是睡不着的……
马车到了秦府门前,她才推了推十六娘。果然,十六娘直坐了起身,毫无惺忪之态,道:“已然到了么?”
“是啊,到了。”裴王氏有些舍不得她,却不得不又催她:“快回去吧,已然半下午了,再不回去,二郎又该急了——你看,那不是踏雪么?都来门口候着了。”
十六娘也伸了头去望一眼,果然踏雪正是一脸忧色,目光与她相触时,方舒了黛眉。
“看来是有事儿呢。阿娘,儿,便先走了……。”
“去吧。”裴王氏看着十六娘下车,在婢子的搀扶下进秦府,不由又是一口气叹出,对那车夫说一声走吧,便放下了车帘。
再说十六娘,她甫一下车,踏雪便小步跑了过来,正搀住她,低声道:“娘子,那一日,大郎的事儿,您是如何同郎君说的?”
“什么大郎的事儿?哪一日?”十六娘奇道。
“便是您那堂姊,滑了胎的那一日……。”踏雪面色惶急:“您难道,是告诉二郎,大郎那一夜未曾回来么?”
十六娘登时愣住了,许久才道:“他……他今日可是用这个问了你么?”
踏雪点了头,十分畏惧的样子:“奴想着娘子不至于骗二郎,便……便直说了,娘子是知道大郎不在府上才答应去的,然而不知怎的,明明坊门已关,大郎却忽的回来了……也不知二郎怎生便想到要问这个,奴看他脸色不佳,这般答完,他便益发……。”
十六娘看着踏雪,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岂是不知踏雪的心思,这是秦府的家生子,真若是有个什么,心思定然向着秦家人的。她特意带了踏雪去大郎那边,便是有意叫她见证自己绝无有甚心思瞒着夫家了。可谁知这么做了还落得这下场!
早知道,那日无论二郎脸色多坏,都该实话同他说了!
“他人呢?”
“郎君一回来,便去了娘子沁宁堂里头,现在想必还在那里。”
十六娘深深吸一口气,她还能如何,秦云衡守在沁宁堂,那可不就是要她一个解释?他若是在旁的地方,她尚能装作不知,尚能不去。可如今,她总不能不回房中吧?
“那也该谢你呢。”她低声对踏雪道:“多谢你同我说了这些。否则我若是不知,撞在二郎气头上,怕是更惨。”
“奴是伺候娘子的,这也是该当……。”踏雪答了半句,猝然停住。
“该当如何?”男子的声音,响得突兀。
十六娘听着这声音,微微咬了牙,抬头道:“该当将一切,均与二郎说个清楚!”
秦云衡瞥了面色惊惧的踏雪一眼,冷笑道:“也不知道你是忠心于谁的。罢了,你不必跟来,阿央随我去吧。”
十六娘看了踏雪一眼。她心中不是不怕,然而她既然未曾做过对不起秦云衡的事儿,又何必叫他吓住?这般想着,她便也闷了头,随他走。
秦云衡是引她进了她从未踏足的一间狭小屋室,待她进门,便反身将木扉紧紧扣了,道:“你可知道我要问什么?”
“踏雪与奴说了——二郎问了她,奴那堂姊滑胎之日,大郎可在家中。”
十六娘抬了眸子正看着他,二人目光交触之时,她却分明觉得什么有些怪异——若按踏雪说的,秦云衡该是震怒,可如今看着,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忧心与畏惧。
我尚未曾怕名誉败坏,你……是在怕什么呢。
“这般磊落。”秦云衡道:“你且说,他在不在?”
“奴去时,来请的婢子,说大郎今日出门,晚上眼见着要关了坊门,怕是不回,家中没有主事之人,奴才答应去的。奴至他家中时,果然并不在。可过了阵子,他就回来了……第二日二郎问奴,奴怕你更恼,便……。”
秦云衡轻轻舒了口气:“我还听说,你阿姊睡下后,你曾与他单独说过话。可否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
“……。”十六娘这却是答不上了,想了好一阵子,才道:“大抵是问他阿姊素来情形吧?已然这么些天了,实在记不清晰。”
“这般么。阿央,你可知道……。”秦云衡笑得有些艰难:“今日我听说,那天,他在。想着你第二日与我说的话,我……。”
“二郎觉得,奴在骗你么。是了,这般说,也无甚错处,奴确是撒了谎的。然而二郎,奴并非恶意。”十六娘道。她心意激荡,声音难免有些哽咽。
“我还听说……你与他,有些扯不清的事儿,在我伴驾的那阵子。”秦云衡的声音低得怕人:“我不信,阿央,可你说,我该不该……不信?”
“这话是谁说的?!”十六娘原当秦云衡无非是吃了醋,至多觉得她太易轻信,却不料有人这样搬弄是非,脸色登时涨红:“奴若有半分越矩,叫奴……。”
“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便是了。”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
“奴没有!”十六娘气得连哭都哭不出,却叫秦云衡一把捉住了手。
“没有便好了。”他看着她,道:“你说没有,我自会信,不必弄什么赌咒发誓。”
“没有便是没有,不是奴说了二郎才该信,是当真就没有啊!秦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儿看着,奴若真有不轨之处,总有些奴婢是忠于二郎的,怎生不说?奴不知二郎从哪儿听到这样无稽之谈的!倘真有了,咱们府中却缘何无人说我与大郎不清不楚?”
“想着他娶妻都挑着你裴氏女儿,还偏要个与你面容极似的,我心中便不甚舒服。”秦云衡皱紧了眉头,恨恨道:“一想到他对着你那堂姊,心里头念的不知是不是你,便不由我不恨起他来。”
“可奴……。”
“我知道了,阿央,知道你清白。”秦云衡看着她,终于微微笑了:“为夫的信你。旁人要说,由他们说去。只要你心思还在我身上,旁的,我不在意。那些嚼舌根的,早晚有一报!”
十六娘低声道:“奴好生生的良家女子,如何由他们这般嚼舌!郎君可否告诉奴,这话,是谁说出给郎君听的?”
“同僚罢了。”秦云衡面色复又沉下,道:“大好男儿,嘴碎得同村中半老丑妇一般!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儿,犹拿来口口相传……我倒不是不信你,只你清白名誉……呵,这样的人,活着还不若城中野犬村下疯驴!”
“……同僚?”十六娘一惊,秦云衡的同僚,多半也是领军之将,只怕……
“怎么?”
“二郎试想,那一日,在大郎住处的,除了咱们的婢子家奴之外,便只有大郎那边的人。啊,还多个女医——只是,女医怕是不会识得二郎同僚的吧?”十六娘此时方才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了:“咱们府上既然没有流言,那也不会是咱们的奴婢多嘴,是也不是?这般说下来……那唯一可能将事情夸大其辞,说出去给涉及兵部之人听的,会是谁?”
“是大郎……旁的,还能有谁?盼着你我失和,盼着府中不睦,这办法,倒是聪明得很!只有一桩,我心下未明。他说的话,如何会在这几日内便传到兵部官员的耳朵里头去?虽然阿爷在时颇为疼宠他,也带他见过些人,只是阿爷人都不在了,这些旧日相识,又有何用?”
“二郎怎生不想想,他只凭自己一姓,便能叫人勾搭他呢?!”
“这是如何说?”
“若兵部之人,有意为难二郎,用大郎做刀,岂不是……最好吗?还有什么,是比兄弟阋墙更好看的戏?”
“……我……。”秦云衡默然几许,突然冷笑道:“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种种,我未曾留意的,此时想来却颇多蹊跷——你说,为何我那长兄明明只是个九品微末官员,却可以在神京中吃喝玩乐,好“顺理成章”地识得乔氏?又为何,能买通教坊中一应人等,叫他们齐心协力诳我,只道乔氏腹中的孩儿是我的?这般谋划所费钱财,总得有位恩公去承担了!我这兄长,为了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啊。”